恋爱中的人都是诗人，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具有普遍意义的话。

　　虽然越临近见面的日子，韩焓越是减少了和陈宥柒的信息往来，但她的诗意却在身体里愈发澎湃。起床后就立即翻开日记本，趴在枕头上把梦里得来的灵感按住，专注地在白纸上塑造雕琢。

　　“姐这么早，你着魔还是梦游啊？”韩子虹把头埋进被子继续睡。

　　昨晚打了一晚上雷，今早一看就是艳阳天，想来是上天对韩焓和陈宥柒的成全。还有两个多小时，陈宥柒就要登上飞往重庆的飞机了。虽然还是一如往日地读书、写日记，但韩焓老觉得自己今早做什么事都有些毛手毛脚的。

　　“韩子虹，你该起了啊，弟弟都洗好脸了。”妈妈在厨房准备下面条。

　　“我这是让着他，我洗漱只要一分钟。”

　　这个韩子虹没开玩笑，洗脸三十秒，喝水，咕噜咕噜，吐掉二十五秒，还有五秒“滋溜”坐到凳子上，静待妈妈的面条。让她刷完牙再吃饭，她说没吃饭没力气刷牙。

　　“吃完去把你们卧室里的床单被套取下来，今天天气好，洗完好好暴晒一下。”

　　“好吧。”

　　似乎这个任务又要多耗去她半碗面的能量一样，韩子虹往嘴里狠塞了几片蔬菜。逗得韩子淇咯咯笑，手里的筷子都松了一根掉到桌上。

　　韩焓拿着牛奶进了书房，那个已经拿到诺丁汉大学Offer的同学发来信息，说雅思的考点考位信息又更新了。毫不犹豫，韩焓在确定有两个月准备时间，并且刚好衔接浦东实习的入职时间后，立即缴费预订了九月初在沙坪坝区的考试。

　　“这下要爱情事业两手抓了。”韩焓一边看着电脑上的考试信息，一边咬着手指自言自语。

　　“姐——你来帮帮我啊。”

　　“我现在没空，你等一会儿。”

　　韩子虹无助地躺在被自己弄得像家居残次品一样的床上。终于等来了妈妈的援手。

　　“嘿嘿，妈妈你等我一下哦，我去上个厕所。”

　　妈妈很麻木，因为韩子虹洗碗之前，出门之前，大部分要做一件事情之前，都要去厕所。而且一定是那件事开始做的时候，她才去。

　　妈妈是多么无所不能的存在。自己一个人轻轻松松，一样把床单被套枕套取下来，取下来的时候还是角对角边对边的样子。

　　突然，她看到一个在枕头下面摊开的本子。她知道，是韩焓的日记。妈妈从来没有悄悄翻看过子女的心迹文字。这是韩焓很尊敬妈妈的原因之一。她自己反而在中学的时候偷看了妈妈的情书。

　　不过因为日记本是摊开的，妈妈在换枕套的时候，还是瞥见了几行字：

　　但心却明明

　　在听你说

　　“让我好好喜欢你”后

　　泛落一湾清漪

　　妈妈一直在等韩焓主动和她讲，六月手术后，她和那个男生的事情。那晚把韩焓一个人丢在医院，其实妈妈心里很自责。她跟韩焓的爸爸说：我是不是错了，我以前真的好喜欢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现在看到孩子们都需要我的时候，我又不能都兼顾到。

　　“妈，水满了！”

　　盆子里的泡泡已经冒出来了。妈妈抱着被单想出了神。

　　“我来泡吧，你手还没好呢。”妈妈那块手背上的淤青还有一层薄印子。

　　“对了妈妈，我今天下午和阿琳出去看电影，晚上你就不用等我吃饭啊。”

　　“好，早点回来。”

　　韩焓忘了，电影院现在还没有开放。所以这个谎，妈妈去买菜路过附近电影院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妈妈没有揭穿她。

　　十一点三十五分，陈宥柒的航班提前了几分钟落地。韩焓对着衣柜，还在穿裙子还是旗袍之间犹豫。

　　“姐，你站在那儿半个小时了，要不我帮你吧。”

　　“你怎么帮我？”

　　“你转过去，我把两件衣服随意放在两个手里，你说，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

　　那件淡蓝百合花旗袍，是韩焓大二一个人去苏州旅行的时候买的。加上试穿，一共穿了两次。

　　午饭韩焓喝了一碗排骨汤，吃了几口茄子就放了筷子。然后刷牙洗脸化妆。弟弟嘟囔着提醒韩焓该带他去游乐场了。

　　陈宥柒不让韩焓去机场接他，说要让韩焓见识一下他转山涉水找女朋友的本事。进地铁站之前，陈宥柒去卫生间换上了那件酒红色和白色条纹的体恤。因为这个细节，韩焓觉得这个男生有把自己的话放心上，所以见面后韩焓主动给了他一个浅浅的拥抱。

　　陈宥柒在地铁站出口张望了一会儿，韩焓躲在自动售票机旁边，看他左顾右盼，然后突然跳到他面前，吓得陈宥柒的眼镜在鼻梁上一哆嗦。

　　“你，你这样穿着我都不敢靠近你了。”

　　“那你离我远一点呗。”

　　陈宥柒的眼神在韩焓肩膀上游来游去，就是没敢再往下看。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韩焓穿没到膝盖的衣服。

　　“现在去哪儿，要不要先去吃点什么？”

　　“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那先去酒店放行李吧。你想离我家近一点还是远一点？”

　　“我都行，不过你可别故意把我暴露了啊。”

　　韩焓之前在电话里恐吓他：说不定我妈买菜、晚上散步的时候就碰见我们了。

　　“你不是想去看我经常带弟弟散步的广场吗，那就住我家附近好了。”

　　第一次到重庆，除了韩焓以外，耳闻目睹，对陈宥柒来说都是新鲜事物。他好奇地看着窗外，惊讶地听着韩焓和出租车司机麻辣劲儿十足的龙门阵。努力又滑稽地模仿着韩焓每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下午的天气不安逸，恐人。”

　　“都是。晚上怕又要落雨。”

　　下车后韩焓指着三楼那个阳台跟花园儿的一样的窗户，告诉陈宥柒她家的准确坐标。陈宥柒赶紧把她的手拉回来，推着韩焓往里面走。

　　走到酒店门口陈宥柒才想起来，忘了完善简历的事。他在下飞机后接到的电话，提醒他在今天下午四点半之前把简历上的信息核对后重新提交。

　　“你方便借我用一下你的电脑吗？”

　　“可以啊，我让韩子虹给我拿到楼下来。我去拿。”

　　“那我在这儿等你吧。”

　　韩焓恶作剧的心思“叮”冒了出来。

　　“不，你跟我一块儿去。我妹妹，你在电话里听到过她声音啊，你还跟她打过招呼呢。”

　　不需要等陈宥柒同意，韩焓已经在前面带路了。

　　“姐，你可真狠。放心吧，妈妈他们睡着了，我这就给你拿下来。”

　　韩焓让韩子虹换件衣服下来。她身上那件睡裙已经穿了三天了。

　　陈宥柒在旁边一副风声鹤唳的样子，生怕有一个人出现。

　　韩焓却光明正大地站在那儿，甚至她还有点想让邻居看到她，然后再把眼睛移到旁边的陈宥柒身上，再移回韩焓身上等韩焓介绍解释。

　　“哇—陈老师。”

　　果然把陈宥柒吓得不轻。

　　“哦，哈喽，你好韩子虹。”他局促地挥挥手。

　　“谢谢妹妹。你懂啊。”

　　“包在俺身上。”

　　韩子虹拍拍胸脯，颇有老江湖为兄弟姐妹两肋插刀的味道。

　　这下入住登记时，韩焓就脸皮厚多了。

　　“妹妹你是刚从浙江旅游回来吗？”

　　“对头。嘿嘿。要看一下健康码是不？”

　　“都是。疫情还没结束的嘛。”

　　陈宥柒在一边低着头写自己的信息。

　　放下包陈宥柒就打开了电脑。

　　“密码是我名字的拼音，首字母大写。”

　　韩焓的观察力总是让她在别人开口前，知道别人想要什么。

　　“不对呀。”

　　“笨啊。我的笔名。”韩焓走过去给他打开了键盘锁。

　　转过头看陈宥柒，韩焓感觉再在他旁边站一秒，就会被他吃掉。于是韩焓藏着被吃掉的期待，娇俏地转了个身准备走开。

　　期待成了现实。陈宥柒从腰后面抱住了她。

　　“诶，你不是不敢靠近我吗？”

　　“是不敢，但是我想啊。”

　　“你先把你的正事做了吧。还有一个小时了。”

　　“我现在做的也是正事啊。”

　　他的双手抱得更紧了。头放在了韩焓肩膀上。

　　“你跟你小姑怎么说的？”

　　“嗯---”

　　“我跟她说我去LS市面试了。”

　　“没说去几天啊？”

　　“没有，他看见我带了衣服。”

　　陈宥柒的确是要参加面试的，是他在参加教师招聘考试之前，投的一个文员岗位。但是他小姑理解的，是教师社会招聘的面试。

　　小姑还不知道，他没有进入面试。而且他没有告诉韩焓的是，这个文员职位的面试，就在后天下午。

　　陈宥柒松开韩焓的腰，双手搭在她肩上想让她正对着自己。韩焓却定住不动，忽然害羞起来。

　　“你就让我看你的马尾辫吗？”

　　“对啊，我妈妈给我辫的多好看。你看它就够了。”

　　“你是要急死我啊，啊？”陈宥柒走到了韩焓面前，最后一个撩人的“啊”是贴着韩焓耳朵问的。

　　韩焓知道她要被他吃掉了。她猜，脖子上茉莉味身体乳的味道，还会让他食欲大增。

　　一口，两口，陈宥柒轻轻地咬了韩焓的右耳、右颈。旗袍的立领挡住了他。他急不可耐，这种时候任何推拒、阻挠，都是助燃的催化剂。

　　韩焓的电话响了。

　　“喂妈妈。”

　　“韩焓你带伞了吗？外面开始下大雨了。”

　　“妈妈你忘了我看电影在室内啊，淋不到雨。”

　　陈宥柒突然朝韩焓皱眉。

　　“哦，我是说你回来的时候别淋雨了，打车回来啊。”

　　“好，你不担心啊，我会早点回来的。”

　　陈宥柒用食指推了一下韩焓额头。

　　“你刚才皱眉干嘛？”

　　“你们这里的电影院开放了？”

　　韩焓双手捧住手机。瞳孔放得跟玻璃珠一样大。

　　原来妈妈一直在替她圆场。替她缝补这个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

　　“怎么办，妈妈肯定早就知道我在撒谎了。”她在问她自己。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我冰雪聪明的小韩焓偶尔出现失误也很正常呀。”陈宥柒摸着她的辫子。

　　韩焓把他推到座位上，让他先做完自己的事。她站在旁边抠指甲，想着晚上回去要怎么坦白。

　　“你看。”陈宥柒指着屏幕上的“密保问题与答案”设置。问题是“我最爱的人”，答案是“可爱的韩焓”。韩焓的眼珠向陈宥柒方向滑近了些，嘴角甜甜上扬。

　　当他点入下一个页面时，韩焓看到了工作内容简介、工作地点，还有面试场次，和时间。

　　“那不是两天后吗？”

　　韩焓抢过鼠标往上翻了翻，确定了自己没看错。

　　“唉，所以我刚才才说这个不算什么正事啊。反正我都不打算去了。”

　　“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可以把机票退了或者改签啊。”

　　“改签退票不都要钱嘛，我又不是真的想要那个工作，只不过之前为了让小姑安心点才投了简历。”

　　韩焓想说，“你现在还不想要那个工作，你还能挑工作啊？不是工作挑你才对吗，你可真是理想坚定当你的老师啊。”但要脱口而出的一刹那，她又想起来，自己之前才说过支持他的话。于是咽了下去。

　　“你先好好填写，填好了我们出去走走然后吃晚饭。”韩焓心里的算盘又开始打得叮当响。

　　下了雨，跳广场舞的队伍没来，似乎广场面积大出了许多。只有几个戴着口罩遛狗的中年人，牵着绳子看宠物在草丛里撒欢。

　　陈宥柒说他就喜欢人少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掩饰自己外来者的身份，不用顾忌旁人的眼光，拿着手机上下左右地拍照。他也想像韩焓一样，当两个人不在一起的时候，也知道对方在怎样的广场，广场的哪一个僻静木亭站着。知道对方更多更具体的生活轨迹，似乎能够增强自己的身份认同感和占有感。

　　“下雨你妈妈应该不会带着弟弟出来吧？”

　　他始终提着个心。

　　“那可不一定哦，你知道小孩子是想一出是一出的。”

　　陈宥柒借口说饿了，让韩焓快点带他去吃真正的重庆小面。一进门，老板娘就认出了韩焓，不过老板娘是看着陈宥柒跟韩焓打的招呼。

　　重庆的面馆，是附近几个小区的信息集散地。龙门阵的流通速度不比当地的新闻发布中心慢。这个龙门阵摆起来，添油加醋加辣，一条消息经过三五个的重口味人的嘴，那条消息肯定像爆炒鸭胗一样。

　　陈宥柒坐下伏着桌子问：“你怎么没跟我说这里的老板娘认识你啊？”

　　“你也没问啊。”

　　往大锅里扔了2两面，老板娘还看着韩焓笑。

　　“阿姨只要一点点辣椒啊。”

　　“要得喔。”老板娘突然提着川普的嗓子应韩焓。然后自己也在蒸汽缭绕中哈哈大笑。

　　老样子，阿姨知道韩焓爱吃她们家的豌豆，多给她加了一勺再端了过来。

　　“帅哥哪里人啊，吃不得辣椒哈？”

　　陈宥柒以为说完谢谢就可以安心吃面了。

　　“浙江人，能吃一点点辣椒。”

　　“看来你们两个胃口都小呀。”

　　老板娘以为韩焓要和陈宥柒一起吃这2两面，特地拿了个小碗过来。韩焓跟她道了谢，自己又把小碗放回了消毒柜。陈宥柒没被面里的辣椒辣到，倒是先让老板娘的热情辣得连着喝了两杯茶下去。

　　散步往回走的时候，陈宥柒点评说，地道重庆小面就是不一样，2两面的分量像他在上海吃的3两，除了老板娘眼神太“辣”让他有点不自在，其他的都给五星好评。

　　韩焓也觉得奇怪，无论是第一次去他家附近，还是他第一次到她家附近，陈宥柒都很怕遇到熟人，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倒是韩焓无论到哪儿，都昂首挺胸的样子，甚至有时候还巴不得让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谈恋爱了。

　　只是当时这种疑惑后来被陈宥柒，这么大个人在自己面前胆怯怯得像个过街老鼠般带给她的喜感覆盖过去了。

　　“咚--咚--咚。”前面大钟楼里传来了今天最后一次打钟声。八点了。本来韩焓答应陪他到房间里坐一会儿再回家的，韩子虹发来信息，说妈妈开始念叨她怎么还不回家了。韩焓把他送到酒店门口，问他明早想吃什么。

　　“只要是你带来的，我都爱吃。”

　　前台的姐姐假装一门心思地看着手机，眼睛已经往这边瞥了两三次了。每次都让韩焓的余光逮个正着。

　　“那你早点睡，我明早过来。”

　　“那你要早点来啊。我想睁眼就看到你。”

　　“晚安。”

　　韩焓躲开了陈宥柒的额头吻。再不走，前台姐姐的眼珠子都要瞟累了。

　　姐，你到哪儿了，妈妈有给你打电话的趋势了。韩焓在楼梯间站了两三分钟。组织了一下自己待会儿面对妈妈时的语言。

　　“臭焓焓，出去玩那么久都不回来！姐姐，你看的什么电影啊？”韩子淇酸溜溜地说了前半句，又乐滋滋地迎过来。

　　“看的淇淇看不懂的电影，等两天带你去看动画片哈。”

　　韩子虹从卧室里出来和韩焓打着手势，告诉她妈妈在卫生间敷面膜。

　　“妈妈我回来了，我去洗澡了啊。”韩焓把着门，伸个脑袋进去对镜子里的妈妈说。

　　“好，快去吧，水洗热点。”

　　妈妈没生气。妈妈还在等韩焓主动跟她说。韩焓洗完澡，再和身在隔壁小区东门酒店里的陈宥柒，大致说好明天的行程安排后，走进了妈妈的卧室。

　　“弟弟睡着啦？”

　　“刚睡着一会儿。”

　　韩焓到妈妈旁边盘着腿坐下。

　　“妈妈，”这两个字停顿了好久。妈妈看着韩焓的眼睛，等她再开口，再敞开一点心扉。

　　“妈妈上次我说去杭州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女儿终于愿意穿过那道不知道什么时候，筑起在她们之间的心墙，向她走来。“你那两天问了我很多关于谈恋爱的事情，又看你和妹妹经常说悄悄话，我大概知道了。”她把手机放到一边。

　　“那你怎么没有问我啊？”

　　“韩焓，如果这个事情，我都要像外人一样去瞎猜，追着你问，我这个妈妈，就当得真的太失败了。”

　　韩焓把腿伸开，双手抱着膝盖。“其实就是出院那天晚上，我接受他的，后来就去浙江见他了。我在医院那晚上没睡着，他陪了我一个晚上。”

　　“那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他挺喜欢我的，这一点我去年在晚托班的时候就确定，我记得我还跟你提起过。”

　　“如果那天晚上换个人陪你，你还会接受他吗？”

　　“可是那天晚上就只有他陪着我啊。”这个坎韩焓还是过不去。

　　“妈妈想问你，你是真的喜欢那个男孩子，还是看别人恋爱你想去尝试，或者其他？”

　　韩焓沉默。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灿烂恒久的恋爱，会有人不想拥有吗？尝试迈出第一步的人，不都是眺望着恋爱的久远吗？可是，她喜欢他吗？她也才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但这并不影响她体验充分被爱的过程，还有为了感谢这种被爱，自己也理应努力回应爱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