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再次笼罩了那方寂静的庭院,月光依旧清冷,却仿佛沾染了白日里王宫带来的肃杀之气,变得格外沉重。要离推开那扇熟悉的、略显斑驳的木门,脚步比昨夜更加迟缓,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桌上摇曳,将阿蘅缝补衣物的身影投在土墙上,拉得忽长忽短。她听到声响,抬起头,脸上自然而然地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笑意在看清要离神色的瞬间,凝固了。
他的脸上没有昨日归来时那种压抑的亢奋与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灰败的疲惫,一种深可见骨的挣扎与痛楚。他的眼神不再明亮灼人,反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混乱而痛苦的涟漪。
“夫君……”阿蘅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迎上前,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担忧。
要离没有像昨夜那样握住她的手,他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沉默地走到桌边,颓然坐下,目光空洞地盯着那跳跃的灯焰,仿佛那火焰能吞噬掉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阿蘅没有催促,她默默地为丈夫倒了一碗温水,轻轻放在他手边,然后在他身旁坐下,只是静静地陪伴着。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力量,像一张温柔的网,兜住了要离几乎要溃散的意志。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终于,要离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抖。他依旧没有看阿蘅,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阿蘅……今日殿上,我……向大王……陈述了……计策。”
阿蘅的心猛地一沉,预感到那“非常之代价”即将露出它狰狞的全貌。她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握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嗯,”她轻轻应了一声,鼓励他说下去。
要离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刀片。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像是下定了决心,语速极快,却又无比清晰地将殿上所言,那“苦肉之计”的核心——断臂、下狱、逃亡,以及最关键、最残忍的那部分——“杀其妻儿”,一字不落地,和盘托出。
当“杀其妻儿”这四个字从他齿缝间艰难挤出时,屋内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灯焰似乎都停止了跳动。
要离说完,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肩膀垮了下去,不敢去看妻子的反应。他等待着,等待着惊恐的尖叫,等待着悲愤的斥责,甚至等待着绝望的泪水。这是他应得的审判。
然而,他预想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倒抽冷气的声音。他忍不住抬眼看去。
只见阿蘅的脸色在灯光下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瞳孔骤然收缩,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恐惧。是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对死亡本能的畏惧,更是对骨肉分离、家破人亡那惨烈结局的恐惧。
要离的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看到了妻子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那泪水在她眼眶中汇聚,颤抖着,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死一般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要离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阿蘅那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喘息。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阿蘅忽然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时,要离震惊地发现,那其中的震惊与恐惧,竟如同潮水般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混合着巨大悲怆与异样平静的神色。
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拭去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她看向要离,嘴角竟然……极其艰难地、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比哭还要令人心碎的笑容。
“夫君……”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你……是欲效那专诸之事,成那千秋之名,是么?”
要离怔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重重地点头。
阿蘅的目光掠过丈夫枯瘦的脸庞,掠过他那双因极度紧张和愧疚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落在他那不自觉微微颤抖的、瘦削的肩膀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怜惜与……理解。
“妾身……明白了。”她轻轻说道,仿佛在确认一个早已注定的命运。她伸出手,这一次,主动握住了要离冰冷而颤抖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温暖着他。
“夫君可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阿蘅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庆忌若在,吴国难安。吴国不安,战火终将燃起。届时,莫说我们这小小家园,便是这姑苏城内,又有多少户人家,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国之不存,家将焉附?”
要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妻子。他预想了她所有的反应,唯独没有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阿蘅迎着他的目光,眼中的水光再次泛起,然而那悲恸之中,却燃起了一簇与他眼中相似的、名为“大义”的火焰,尽管这火焰,是以她自身的牺牲为燃料。
“妾身虽是一介妇人,不懂军国大事,却也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坚定无比,“若吴国不安,何来小家之宁?若夫君之志,在于保吴国社稷,成千秋忠名,妾身……妾身与孩儿,又岂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泪水,终于还是无法抑制地滑落下来,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一片。但她脸上的那抹笑容,却愈发清晰,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凄美与决绝。
“君且放手为之。”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如同誓言,重重地敲击在要离的心上,“勿以妾身与孩儿为念。”
“阿蘅——!”要离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反手紧紧抓住妻子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指骨。巨大的愧疚、心痛、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儿……我……”
阿蘅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上丈夫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庞,为他拭去纵横的泪水。她的动作依旧温柔,充满了怜爱。
“莫说对不起,”她柔声道,声音如同梦呓,“能助夫君成此大业,全夫君忠义之志,妾身……死得其所。”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明月,仿佛在透过它,望向渺茫不可知的来世,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只愿……只愿来世,你我还能做夫妻,在一个太平年月,男耕女织,相伴到老……再无……纷扰……”
要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夫妻二人相拥于这陋室昏灯之下,泪水交织,无声的悲鸣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
闺中之计,已成。以爱为名,以死为契。这定下的,不仅仅是一条刺杀的路径,更是一个家庭的终局,一场人性与忠义在极限下的惨烈碰撞。窗外的月光,冷冷地映照着这一切,仿佛在为这注定无法圆满的誓言,做着无声的见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