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初夏,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却也混杂着权力更迭后尚未散尽的铁锈与血腥。自范氏、中行氏覆灭,智伯瑶的声威如日中天,其府邸门前车马如龙,每日前来投效、拜谒的士人络绎不绝。
这一日,智府更是格外热闹。一场盛大的士人集会正在府中举行,名为“论政雅集”,实则是智伯借此机会笼络人才、彰显其“礼贤下士”之风。庭院内觥筹交错,衣着华贵的卿大夫与布衣士子混杂一处,高谈阔论,言笑晏晏。
豫让本不欲前来。
是旧日一位同在范氏门下、如今已转投智伯的同窗竭力相邀,言道:“纵然不为一官半职,去见识一番智伯气度,听听天下议论,也是好的。”芸娘亦在旁轻声劝道:“夫君终日闭门,难免郁结。出去走走,或许能开阔心胸。”
他最终还是来了,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深衣,独自坐在庭院角落的一处石凳上,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他听着那些士人高谈阔论,或纵论天下大势,将秦楚齐燕的强弱剖析得头头是道;或品评晋国政局,对智伯的“伟略”极尽颂扬之辞。言辞虽烈,却大多浮于表面,甚或带着明显的谄媚。
豫让心中并无波澜,只是默默饮酒,目光偶尔扫过主位之上那位意气风发的魁梧男子——智伯瑶。他年约四旬,面容英伟,顾盼间自有睥睨之气,此刻正与身旁的谋士低声谈笑,对满庭士人的奉承似乎泰然受之。
“豫让兄,别来无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一看,正是那位引他前来的同窗,此刻面带红光,显然已饮了不少酒。“怎的独自在此?何不上前向智伯进言一二?以兄之才,必能得智伯看重!”
豫让微微摇头:“才疏学浅,不敢妄议。”
同窗不以为然:“兄何必过谦!当年在范氏门下,兄之见解便远胜于我。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他还欲再劝,却听主位方向传来一阵大笑,原来是智伯正对一位大谈“以仁德服天下”的儒士发言。
“先生所言,固然有理,”智伯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然当今之世,列国纷争,强则强,弱则亡。仁德乃锦上添花之物,唯有强兵足食,方是立国之本!昔年晋文公称霸,岂独靠仁义乎?”
那儒士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庭中众人纷纷附和智伯之言,一时间,“强兵”、“富国”、“兼并”之语不绝于耳。
豫让听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放下酒爵,目光落在庭中一株苍劲的古松上,仿佛那松树的纹理比这满堂高论更值得玩味。
然而,他这片刻的沉默与游离,却落入了一双锐利的眼中。
智伯瑶看似在与左右谈笑,眼角的余光却早已扫过全场。满座士人,或激昂,或恭顺,或急切,其神态心思,他大抵能猜个七八分。唯有角落那个青衣士子,自入席以来便沉静异常,面对众人的争论乃至自己的发言,都未曾露出谄媚或惧色,那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审慎与清醒。
“那人是谁?”智伯微微侧首,向身旁的家臣低声询问。
家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略一思索,答道:“似是名叫豫让,曾辗转于范氏、中行氏门下,皆不得志,如今闲居在家。”
“哦?”智伯眼中闪过一丝兴趣。范氏、中行氏的败亡,在他眼中是必然,但能在这两家中都待过却未被牵连,此人要么是庸碌无能之辈,要么便是另有丘壑。
这时,庭中讨论的话题转到了如何处置新占领的范氏、中行氏旧地。有人主张尽数收归智氏,有人提议分赏有功之臣,更有甚者,建议将当地贵族尽数迁离,以防后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智伯听得有些不耐,这些建议无非是割裂土地、巩固私产的寻常之策,并无新意。他正欲开口,目光却再次落在那青衣士子身上,只见对方嘴角微动,似乎轻轻摇了摇头,虽极快恢复平静,但那细微的不以为然之色,却被智伯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位青衣先生,”智伯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整个庭院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顺着智伯所指,投向了角落里的豫让。
豫让微微一怔,抬起头,正对上智伯探究的目光。
“观先生神态,似对诸君之议,另有高见?”智伯语气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一时间,庭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豫让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有几分嫉妒与不屑。一个无名之辈,竟被智伯亲自点名?
豫让起身,从容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让,不敢言高见。只是诸位所言,皆着眼于‘分地’,却未思及‘安民’。”
“安民?”智伯身体微微前倾,“愿闻其详。”
豫让深吸一口气,既然被问及,便不再藏拙:“范、中行二氏虽灭,其旧地百姓何辜?若骤行苛政,或强迁其民,必致人心惶惶,怨声载道。土地虽得,而民心尽失,恐非长久之策。在下以为,当务之急,乃是派遣得力官吏,抚慰流亡,恢复生产,轻徭薄赋,使民得安其生。民安则地固,地固则财赋足,财赋足则兵强。如此,方是消化新土、增强国力的根本。”
他顿了顿,见智伯听得专注,便继续道:“且晋阳新附,韩、赵、魏三家皆虎视眈眈。若我智氏在彼地施以仁政,彰显大度,不仅能安定一方,更可收天下士民之心,使彼三家家臣百姓,皆闻风而慕。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
一番话,不疾不徐,却条理分明,直指要害。不仅提出了“安民”的具体措施,更将之提升到与韩、赵、魏争夺人心的高度。庭中一时寂静,不少方才夸夸其谈者,面露沉思,或羞惭之色。
智伯瑶眼中精光闪动,他紧紧盯着豫让,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人。这番见解,确实远超方才那些庸碌之论。他并非不知安民的重要性,但由豫让在此刻提出,并将其与更大的战略格局相联系,却显出了此人非凡的眼光与格局。
“好!好一个‘民安则地固’!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智伯抚掌大笑,声震庭宇,“先生此言,深得我心!”
他站起身,竟亲自走下主位,来到豫让面前,仔细打量着他。只见豫让身形挺拔,面容虽带风霜之色,却目光澄澈,举止从容,在自己逼人的气势下,竟无半分局促。
“豫让先生,”智伯语气变得极为郑重,“适才闻君一席话,方知先生乃真国士也!昔日范氏、中行氏,竟使明珠蒙尘,何其愚也!”
他转身,对满庭宾客高声道:“诸君皆见,此乃豫让先生,胸有韬略,心系黎庶,真国士之才!”
“国士之才”四字一出,满座皆惊。能被智伯如此盛赞,在今日晋国,几乎是平步青云的保证。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豫让身上,已由之前的审视、不屑,变成了震惊、羡慕,乃至敬畏。
豫让心中亦是一震。他虽自负有才,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被权势滔天的智伯如此当众推崇。“国士”二字,重逾千钧,是他梦寐以求的认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躬身道:“智伯谬赞,让愧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智伯大手一挥,热情地拉住他的手臂,“来,先生请上座!今日当与先生痛饮,细论天下事!”
不由分说,智伯便将豫让引至自己身旁的尊位坐下。这是连智氏一些核心家老都未必能坐的位置。立刻有侍从重新布上美酒佳肴,态度极为恭谨。
宴席再开,气氛已与先前截然不同。智伯不再理会其他士人的进言,几乎只与豫让一人交谈。从晋国内政到列国形势,从兵法谋略到民生经济,智伯不断发问,豫让则依据平生所学所思,一一从容应对。他言辞恳切,分析入理,既不刻意逢迎,也不故作清高,所言多能切中要害,提出务实之策。
智伯越听越是欣喜,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感到自己仿佛挖掘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其内蕴的光华,远超那些只会空谈或谄媚的庸才。
“先生大才,屈居市井,实乃智瑶之过也!”智伯慨然道,“若先生不弃,请入我府中,早晚请教,共图大业!”
夜色渐深,宴会终散。智伯亲自将豫让送至府门,临别前,紧握其手,郑重道:“今日与先生一叙,如饮醇醪,不觉自醉。望先生早日决断,智氏之门,永为先生敞开!”
站在智府门外,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豫让回首望去,只见府内灯火辉煌,犹如白昼,而智伯魁梧的身影仍立在门内,目送他离去。
手中,还残留着智伯握手的力度;耳畔,仍回响着那声“国士之才”的赞誉。多年的郁结与失意,似乎在今夜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宣泄与慰藉。一种久违的激荡之情,在他胸中涌动。
他抬头望向夜空,星子寥落,新月如钩。晋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而他的命运,似乎从这一刻起,即将驶向一个全新的、波澜壮阔的航道。
他知道,智伯的赏识,或许带着权术与利用,但那一声“国士”的认可,却是真切无比的。士为知己者死——这沉甸甸的信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撞击着他的心灵。
他迈开步子,向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比往日轻快了许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个夜晚的一切,告诉那个始终在灯下等待他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