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内,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仅有三人:吴王阖闾、大夫伍子胥,以及跪坐在蒲团上的要离。没有侍从,没有记录,这是一场注定不能被史官记载的密谋。
油灯的光晕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而巨大,如同潜行的鬼魅。要离已将那份以骨血为墨、以人伦为纸的“苦肉计”细节,再次清晰地陈述完毕。此刻,他平静地看着阖闾,等待着最后的决断。
阖闾的手指反复摩挲着一枚冰冷的玉珏,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暗不定。目光几次落在要离那瘦削的、包裹在褐色布衣下的右臂上。断臂……他并非未下令施过肉刑,但如此冷静地、预谋地、由受刑者主动请求断去一臂,依旧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与心灵的震颤。
“要离,”阖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当真想清楚了?此臂一断,再无挽回之余地。纵然他日功成,你亦将终身残废。”
要离的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大王,臣此身,早已许国。一臂之存废,于大局何碍?于臣之志何损?若此残躯能成大王之事,莫说一臂,便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
伍子胥肃立一旁,沉声道:“大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庆忌之势,日甚一日。要离有此决绝之心,实乃天赐以除吴国心腹大患之利器。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
阖闾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海中闪过庆忌操练兵马的身影,闪过专诸血溅华堂的惨烈,最终定格在要离那双燃烧着近乎癫狂的决绝火焰的眼睛上。他猛地睁开眼,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君王的冷酷所取代。
“好!”阖闾吐出一个字,重若千钧,“便依你之计行事。明日朝会,你依计触怒寡人。届时……”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要离,“寡人会亲自下令,断你右臂,下狱候审。”
“臣,领旨谢恩!”要离以头触地,声音平稳,无喜无悲。
……
夜色,再一次成为要离唯一的掩护。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在返回那间陋巷茅屋的路上。右臂完好地垂在身侧,但他却仿佛已经感受到了那即将到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不是对疼痛的恐惧,而是一种与自身一部分诀别的、深入骨髓的悲凉。
推开家门,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却带着一种诀别的味道。阿蘅没有在缝补,也没有在忙碌,只是静静地坐在灯下,仿佛已经这样等待了千年。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日爱吃的简单小菜,一壶酒,两只陶碗。
她抬起头,看向他,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他的右臂上,仿佛要确认它是否还安然无恙。当看到那手臂依旧完好时,她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但那口气随即又化作更深的忧虑,沉入眼底。
要离走到她面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臂,递到阿蘅面前。
阿蘅看着他,又看看那手臂,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抚上他那瘦削的手臂,从臂膀,到肘弯,再到手腕。她的动作极其轻柔,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悲戚,仿佛在抚摸一件即将永诀的稀世珍宝,要将这触感,这形状,深深地刻入灵魂深处。
指尖传来的,是布料的粗糙,以及其下骨骼的硬朗与生命的温热。这手臂,曾在她疲惫时为她分担重物,曾在孩儿啼哭时笨拙地将其抱起,曾在无数个夜晚,与她交握,传递着无声的安慰与支撑。
明日,它将不再属于他,也将不再能给予她这些依靠。
“夫君……”阿蘅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滴在要离的手臂上,滚烫。“此身……虽残,”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志气……尤在!”
要离浑身一震,看着妻子悲恸欲绝却依旧努力挺直的脊梁,一股混杂着剧痛、愧疚与无比敬意的热流冲撞着他的胸腔。他伸出左手,覆盖在阿蘅抚着他右臂的手上,紧紧握住。
“阿蘅,”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血丝,“我……”
阿蘅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用力摇头,阻止了他后面道歉或宽慰的话。她反手紧紧抓住他的左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依靠。
“莫要说……什么都莫要说……”她流着泪,却努力挤出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容,“妾知道……妾都知道……夫君之心,重于泰山;夫君之志,皎如日月……妾……以夫君为傲……”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与恐惧都压入心底,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妾在,家便在。”
无论这躯壳是否残缺,无论明日将面临怎样的腥风血雨,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的心还在跳动,这里就是他的家,是他灵魂可以短暂栖息的港湾。这是她的承诺,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沉重。
要离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望着妻子,望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深情,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猛地将阿蘅拉入怀中,用仅存的左手紧紧环住她单薄而颤抖的身躯。
“阿蘅……”他在她耳边,用尽毕生的柔情与郑重,立下誓言,“无论前程如何,是碧落黄泉,是身败名裂,要离此心,必不负卿!”
阿蘅在他怀中,用力地点头,泪水浸湿了他肩头的粗布衣衫。她亦在他耳边,以微不可闻却坚定无比的声音回应:“阿蘅此心,亦永不负君!”
“断臂之诺”,在此刻,已超越了肉体的残损,升华为两颗灵魂在绝望命运面前的相互烙印与支撑。他们立下的,是对彼此心意的终极守护,是在注定到来的毁灭中,唯一能抓住的、不朽的微光。
夜色深沉,陋室灯火如豆,映照着这对相拥立誓的夫妻,也映照着那条通往断臂、离别与死亡的,无法回头的绝路。明日,当太阳升起,一切都将改变。但在此刻,这誓言,是他们对抗整个冰冷世界的,最后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