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的官道,向来是用糯米汁混合着黄土夯实的,坚硬如铁,但在这一年的谷雨时节,连官道都泛了潮,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一脚踩进了发霉的馒头里。
卯时三刻,汴京城的城门刚刚开启,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听雨楼的大门,却在这个时候缓缓合上了。
两张交叉的封条贴在了朱红色的门板上,不是官府的封条,而是沈昨非亲手写的对联。上联:是非审之于己下联:毁誉听之于人横批:暂停营业
沈昨非站在门前的台阶下,手里撑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黑布伞。他没有回头看那座陪伴了他一百零八次轮回的酒楼,只是紧了紧身上的蓑衣,对身边那个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哑娘说道:
“走吧。”
这不仅是一次远行,更是一次逃亡。虽然名义上是替天子巡狩,替监国办事,但沈昨非心里清楚,一旦离开了这座皇城,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无论是废太子的余孽,还是江湖上觊觎节气之灵的饿狼,都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扑上来。
而在京城里,老皇帝和赵长缨还能互相牵制,让他苟延残喘。到了外面,就是真正的弱肉强食。
“沈先生,这就走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巷口的阴影里传来。
沈昨非脚步一顿,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异色的瞳孔。
巷口的老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没有穿那一身扎眼的红黑捕快服,而是一袭素净的白衣,头上戴着斗笠,怀里抱着那把修补好的长刀“斩鬼”。
柳如是。
“柳捕头今日不用当值?”沈昨非淡淡问道。
“刚从刑部大牢出来,送走了一批人。”柳如是的声音有些疲惫,“刘青的儿子刘小乙,我放出去了。按照你的意思,让他带着刘青的旧部印信,去了北境边军。算是给七皇子……不,给监国殿下留了一条后路。”
“那就好。”沈昨非点了点头。
“你要去水泊梁山?”柳如是走上前两步,隔着雨幕看着他,“那个地方,二十年前就已经成了禁地。据说当年的谷雨楼楼主就是在那里疯的,把方圆八百里的水域都变成了一锅毒汤。你去,是送死。”
“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沈昨非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的命在这里,不在这里。”
柳如是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扔给沈昨非。
“这是什么?”沈昨非接过,入手沉甸甸的。
“刑部的‘海捕文书’。”柳如是道,“你要去江湖,总得有个身份。这上面是一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叫‘鬼书生’,擅长用毒和暗器,性格孤僻。我已经让人把他的卷宗改了,现在的你,就是鬼书生。”
沈昨非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这个女人,嘴上说着律法如山,背地里却帮他伪造身份。
“谢了。”沈昨非将油纸包揣入怀中,“柳捕头,京城的水深,你若是觉得喘不过气,就多去听雨楼门口坐坐。那里的台阶,我让人扫得很干净。”
“快滚吧。”柳如是转过身,不再看他,“别死在外面。不然我去给你收尸还得报销路费,刑部现在穷得很。”
沈昨非没有再说话,拉着夏蝉衣的手,转身走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柳如是才缓缓摘下斗笠,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她看着那两张封条上的对联,喃喃自语:
“是非审之于己……沈昨非,你审明白了吗?”
出了汴京西门,便是通往梁山的官道。
十里长亭外,一匹神骏的黑马正静静地立在雨中。马蹄上居然没有沾染半点泥泞,仿佛它是悬浮在地面之上的。
马上坐着一个年轻人。
这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眉清目秀,穿着一身锦衣卫特制的飞鱼服,腰间挂着一柄带鞘的绣春刀。但他给人的感觉,并不像那种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反倒像是个进京赶考的儒雅书生。
他手里没有拿伞,雨水落在他周身三寸处,便自动滑落,仿佛有一层无形的气墙将他护在其中。
内力外放,护体罡气。这是四品高手的标志。
看到沈昨非和夏蝉衣走来,年轻人翻身下马,动作行云流水,落地无声。
“卑职展昭和,见过沈特使。”
年轻人拱手一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眼神却像是一把尺子,瞬间将沈昨非从头到脚量了个遍。
沈昨非停下脚步,看着这个所谓的“御前带刀侍卫”。
高力士的义子。赵长缨口中的“协助者”。老皇帝眼里的“监视器”。
“展大人客气了。”沈昨非回了一礼,“我只是个带路的,不敢当特使之称。”
“先生过谦了。”展昭和笑道,“义父曾言,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能在万佛寺那种绝境中破局,实乃国士。这一路上,卑职不仅要护卫先生周全,还要多向先生讨教。”
“讨教不敢当。”沈昨非咳嗽了两声,指了指那匹黑马,“展大人只有一匹马?”
“哦,这倒是卑职疏忽了。”展昭和拍了拍马背,“这匹‘乌云踏雪’性子烈,不让人骑。不过没关系,卑职已经让人在前面的驿站备好了马车。从这里到驿站不过五里地,委屈先生走几步?”
沈昨非看了一眼那匹神气活现的黑马,又看了一眼满脸歉意的展昭和。
疏忽?一个大内侍卫,会在这种小事上疏忽?这是下马威。
他在试探沈昨非的身体状况,也是在告诉沈昨非:在这个队伍里,我想让你走,你就得走;我想让你骑马,你才有马骑。
“无妨。”
沈昨非淡淡一笑,没有发作,“正好雨天路滑,走走也能活络筋骨。哑娘,我们走。”
夏蝉衣看都没看展昭和一眼,只是紧紧拽着沈昨非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
三人一马,就这样踏上了前往梁山的旅途。
雨越下越大。
走了约莫两里地,官道两旁的景色开始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原本应该是农田的地方,此刻却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那些野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绿色,叶片肥厚多汁,上面还布满了一道道红色的脉络,像是在吸血。
更可怕的是,这些草长得太快了。肉眼可见地在生长。
沈昨非亲眼看到一株野草缠住了一只路过的野兔。那野兔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无数根草叶像蛇一样紧紧勒住。紧接着,草叶上的尖刺刺入野兔体内,短短几息时间,那只肥硕的野兔就被吸成了一张干皮。
“这就是……谷雨?”
沈昨非心中一凛。
“先生也看出来了?”
走在旁边的展昭和突然开口,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折扇(居然也是一把桃花扇的仿制品),轻轻摇着,“这便是‘雨生百谷’。只不过这雨里带着毒,生出来的谷子,是要吃人的。”
“钦天监说,这是地气泄露。”展昭和用扇柄拨开一株试图缠上来的怪草,“二十年前,谷雨楼楼主在梁山布下了一个‘万物生’大阵,试图培育出传说中的‘长生药’。结果阵法失控,长生药没练成,反倒把那八百里水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培养皿。”
沈昨非眯起眼:“展大人对这些江湖秘闻,似乎很了解?”
“职责所在。”展昭和笑道,“义父掌管大内密探,天下奇闻异事,总要略知一二。不然怎么替陛下分忧?”
他转过头,看着沈昨非,“倒是先生,身怀【惊蛰】、【春分】、【清明】三大节气,对这‘谷雨’之气,应该感触更深吧?不知先生的身体……可还撑得住?”
这句话,直接点破了沈昨非的底牌。
沈昨非停下脚步。
他左臂上的袖子里,那层白色的菌丝正在疯狂蠕动,渴望着周围湿润的空气和那些怪草的生命力。
“撑不撑得住,就不劳展大人费心了。”沈昨非冷声道,“展大人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己吧。这地方的草既然能吃兔子,想必也能吃……御猫。”
“哈哈,先生说笑了。”
展昭和大笑一声,手中的折扇猛地一合。
“刷!”
一道凌厉的刀气从扇骨中射出,瞬间将前方十丈内的怪草全部齐根斩断。
切口平滑,草汁四溅。
“卑职这把刀,专斩妖邪。”展昭和看着沈昨非,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挑衅,“只要先生不是妖,这刀就伤不到先生。”
沈昨非看着那满地的断草,瞳孔微缩。
好快的刀。这就是四品高手的实力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拉着夏蝉衣,绕过那片断草,继续前行。
但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一路上,最大的危险不是那些怪草,也不是所谓的孽龙,而是身边这只笑面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