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火焰山已经七日。
越往南走,空气里的燥热便退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的、挥之不去的湿润。
这里是江南。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对于常人来说,这是人间天堂。但对于此刻的沈昨非而言,这温柔的水乡,简直比火焰山的熔炉还要难熬。
“叮——”
一声极其细微的脆响,从马车车厢里传出。
赶车的展昭和眉头一皱,勒住缰绳。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垂下的厚重车帘,眼神中闪过一丝忧虑。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九次了。
车厢内。
沈昨非靠在角落里,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牙关紧咬,脖子上的青筋像是一条条蚯蚓般扭动。
他的左手——那只融合了【立夏】火种与【赤霄】神剑的麒麟臂,此刻正死死地抓着车厢的木板。
五指深陷其中,木屑纷飞。
那只手臂正在发光。暗红色的光芒在皮肤下流动,像是有滚烫的岩浆要冲破血管喷涌而出。而在手臂的肌肉深处,隐隐传来一阵阵金属颤鸣声。
那是剑鸣。也是……剑啸。
【赤霄】不甘心被囚禁。这是一把用疯子的血肉和陨铁铸成的凶兵,它的本性是杀戮,是饮血。在这湿润平和的江南,它感到窒息,感到饥饿。它在疯狂地冲击着沈昨非的经脉,想要破体而出,去痛饮鲜血。
“老实点……”
沈昨非低吼一声,调动体内的《枯荣经》,将刚刚恢复的一点【清明】魂力,全部压制在左臂之上。
水火不容。【清明】属阴,【立夏】属阳。两股力量在他的左肩处形成了一道防线,死死地锁住了那把躁动的剑。
这种感觉,就像是左手握着一块烧红的炭,还要时刻防止这块炭把全身都点着。
痛入骨髓。
“呼……”
良久,手臂上的红光终于黯淡下去。沈昨非虚脱般地松开手,那块坚硬的楠木车板已经被他抓成了粉末。
“先生,没事吧?”
车帘掀开一条缝,露出展昭和那张写满担忧的脸,“要不要停下来歇歇?”
“不用。”
沈昨非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这剑……闻到了人气,饿了。离人越近,它越疯。”
“那我们更不能进城了。”展昭和道,“前面就是‘吴州’地界,那是江南的大城,人口稠密。万一先生压不住……”
万一压不住,这把帝道之剑出鞘,怕是要屠城。
“不进城。”
沈昨非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张湿漉漉的地图,“去药王谷。只有找到【小满】的药,才能真正洗去这把剑上的疯气。”
他看了一眼身边。
夏蝉衣正缩在角落里,抱着膝盖发呆。
这丫头自从离开火焰山后,状态也很不对劲。她不再像之前那样遇到什么都想吃,反而变得有些厌食。她的肚子鼓鼓的,像是个怀胎三月的孕妇,那是之前吞噬的火毒和阴气积压在体内,无法消化的结果。
她病了。不仅是身体上的消化不良,更是精神上的萎靡。她经常看着窗外的雨发呆,眼神空洞,仿佛魂魄离体。
“一个是剑疯子,一个是吃撑了的小怪物。”
沈昨非苦笑一声,“这队伍,还真是……老弱病残。”
为了避开人群,马车没有走官道,而是绕进了一条偏僻的山路。
山路崎岖,两旁是茂密的竹林。江南的竹子长得极好,翠绿欲滴。但在沈昨非的【清明眼】里,这翠绿中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
太绿了。绿得有些发黑,像是……发霉了一样。
“前面有个村子。”
展昭和的声音传来,“天快黑了,又要下雨。我们今晚就在那里借宿一宿吧。”
沈昨非掀开车帘。
前方山坳里,确实坐落着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依山傍水,白墙黑瓦,错落有致。村口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字:
【无忧村】
此时正是傍晚,村子里炊烟袅袅,偶尔还能听到鸡鸣犬吠之声,一派祥和宁静的田园风光。
但不知为何,沈昨非看着这个村子,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左臂里的【赤霄】剑,突然停止了躁动。就像是一头原本狂吠的恶犬,突然夹起了尾巴,发出呜呜的低鸣。
它在……害怕?
这把连四品妖僧都敢砍的凶剑,竟然在害怕一个普通的村子?
“展昭,慢点。”沈昨非沉声道,“这村子有古怪。”
“古怪?”展昭和勒慢了马车,手按刀柄,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卑职没感觉到杀气。这里连个守卫都没有,看着就是个普通村落。”
“有时候,没杀气才是最大的杀气。”
沈昨非摸了摸左臂,“我的剑告诉我,这里藏着比它还要凶的东西。”
马车缓缓驶入村口。
几个在村口玩耍的孩童停下了动作,好奇地看着这辆外来的马车。他们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脸色红润,甚至有些……胖。
是的,胖。
在这个兵荒马乱、苛捐杂税猛于虎的年头,寻常百姓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大多面黄肌瘦。可这村里的孩子,一个个白白胖胖,胳膊跟藕节似的。
不仅是孩子。路边走过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也都身材富态,满面红光。他们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仿佛这就是传说中的桃花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就是‘无忧’吗?”
展昭和看着那些村民,眉头微皱,“他们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壮实?”
“不是壮实。”
沈昨非隔着车帘,用那只燃烧着鬼火的右眼死死盯着一个路过的老农,“是……肿。”
在他的视野里,这些村民的体内,充满了一种黄色的、黏稠的气体。那气体撑开了他们的皮肉,填充了他们的五脏六腑,让他们看起来像是充了气的皮球。
那不是脂肪。那是……病气。
一种名为“富贵”的病气。
“借宿?当然可以!”
村长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挺着个大肚子,笑眯眯地接待了他们,“咱们无忧村好久没来外人了。几位贵客若是不嫌弃,就在老朽家里住下吧。正好今晚村里有‘福宴’,几位有口福了。”
“福宴?”沈昨非下了车,用衣袖遮住左手,客气地问道,“敢问老丈,这福宴是为了庆祝什么?”
“庆祝咱们村又没人得病啊!”
村长乐呵呵地说道,“咱们这地界,受‘药王爷’庇佑,风调雨顺,百病不生。每个月的十五,都要摆宴席谢神。”
药王爷?药王谷?
沈昨非心中一动。看来这地方,果然和药王谷有关。
入夜。
村长家的院子里摆满了桌椅,全村老小都聚在了一起。
流水席上,菜肴丰盛得令人咋舌。红烧肉、清蒸鱼、炖肘子……大鱼大肉,油光发亮。
村民们围坐在桌边,却没有人动筷子。他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眼神狂热地盯着院子正中央的一个供桌。
供桌上,没有神像。只放着一只巨大的、黑色的……药罐。
药罐下生着炭火,里面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气。
那香气很浓,甜得发腻。
闻到这股香气,一直昏昏欲睡的夏蝉衣突然抬起了头。她吸了吸鼻子,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香……但是……臭……
她比划了一下。
沈昨非看懂了。这香气里,裹着尸臭。
“药王驾到——!”
随着一声高喝,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从后堂走了出来。
他长得很俊美,眉心点着一颗朱砂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怎么又是折扇?沈昨非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桃花扇)。他走路带风,衣袂飘飘,宛如谪仙降世。
“神医!薛神医来了!”
村民们纷纷跪倒在地,对着那个白衣男子磕头,眼中满是崇拜。
“都起来吧。”
被称为“薛神医”的男子微微一笑,笑容温煦如春风,“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是神仙,只是个大夫。治病救人,乃是医者本分。”
他走到那口黑色药罐前,揭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白烟升腾而起。
“今日是小满前夕。”薛神医朗声道,“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大家的身体都已经‘满’了,正是需要‘泄’的时候。来,喝了这碗‘神仙汤’,保你们下个月依旧无忧无虑,百病不侵。”
他亲自盛了一碗汤,递给跪在最前面的村长。
村长双手颤抖着接过,像是在捧着什么圣水,一饮而尽。
喝完之后,村长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紧接着,他的肚子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了一圈。
他吐出了一口黄色的浊气。那浊气落在地上,竟然把青石砖都腐蚀出了一个小坑。
“谢神医赐药!”村长红光满面,仿佛年轻了十岁。
其他的村民见状,纷纷争先恐后地排队领汤。
展昭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什么医术?”展昭和低声问,“那汤里放了什么?怎么跟变戏法似的?”
“放了‘瘾’。”
沈昨非冷冷道,“那是‘五石散’的变种,加了蛊虫的卵。喝了它,能暂时压制体内的病气,让人产生飘飘欲仙的幻觉。但实际上,它在透支人的生命力。”
“这些村民看起来胖,其实是被蛊虫撑起来的。如果不喝这汤,体内的蛊虫就会发作,把他们的内脏吃空。喝了这汤,蛊虫暂时休眠,但会生下更多的卵。”
“这就是个死循环。”
沈昨非看着那个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薛神医,眼中杀机隐现,“这哪里是治病,这是在养蛊。把人当成器皿,养他的一村子毒虫。”
“那我们怎么办?”展昭和手按刀柄,“现在动手?”
“别急。”
沈昨非按住他的手,“这个薛神医,内力深不可测。而且……他好像发现我们了。”
果然。
那个薛神医在给村民分完汤后,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沈昨非三人身上。
他没有惊讶,反而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三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吧?”
薛神医端着两碗汤,走了过来,“看几位面色不佳,尤其是这位先生……”
他的目光落在沈昨非那只藏在袖子里的左臂上,“手臂似乎有些‘上火’啊。不如也喝碗神仙汤,去去火气?”
沈昨非看着递到面前的那碗汤。
汤色浑浊,里面隐约可见一些细小的、红色的虫卵在沉浮。
“多谢神医好意。”沈昨非不动声色地推开碗,“在下这病,是胎里带的,一般的药治不好。而且……在下从不喝来历不明的东西。”
“来历不明?”
薛神医笑了,笑得有些冷,“先生这话就见外了。这汤里的每一味药,都是我在山里亲手采摘的。有断肠草、鹤顶红、还有……人心。”
“人心?”展昭和脸色一变。
“人心最是难测,也最是大补。”薛神医看着展昭和,“这位大侠,你的心火也很旺啊。如果不喝这汤,怕是过不了今晚。”
这是威胁。
“你到底是谁?”展昭和拔出绣春刀半寸,刀光凛冽。
“在下薛无忧。”
薛神医并不畏惧,“药王谷弃徒,现任……【小满】。”
小满!
沈昨非心中巨震。原来如此。这个薛无忧,竟然就是这一代的【小满】节气掌控者!
怪不得。小满,小得盈满。这些村民体内“满”出来的病气和蛊虫,正是他在修炼邪功!
“原来是楼主。”沈昨非拱了拱手,“失敬。在下鬼书生,久仰大名。”
“鬼书生?”
薛无忧上下打量着沈昨非,“听说你在梁山杀了‘芒种’,还抢了【谷雨】的造化。今日一见,果然是个……怪物。”
他突然伸出手,快如闪电般抓向沈昨非的左腕。
“让我看看,你这只麒麟臂,到底有多硬!”
“哼!”
沈昨非反应极快,左手握拳,直接迎了上去。
“砰!”
拳掌相交。
没有想象中的气浪翻滚。薛无忧的手掌软绵绵的,像是一团棉花。沈昨非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打在他手上,竟然像是打进了水里,力量被瞬间卸得干干净净。
紧接着,一股阴冷的寒气顺着薛无忧的掌心,钻进了沈昨非的手臂。
那不是内力。那是……毒。
一种专门针对“火”的寒毒。
“滋滋滋……”
沈昨非的左臂瞬间冒起了白烟。那原本坚不可摧的红玉皮肤,竟然开始发黑、溃烂。
体内的【赤霄】剑发出一声悲鸣,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瞬间萎靡了下去。
“你……”沈昨非大惊,急忙后撤。
“火克金,水克火。”
薛无忧收回手,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先生虽然有神兵护体,但这火气太燥,容易伤身。在下这‘寒冰绵掌’,正好给先生降降温。”
他看着沈昨非那只迅速变黑的手臂,嘴角勾起一抹嘲讽。
“先生,现在的你,还能拔剑吗?”
沈昨非捂着左臂,冷汗直流。不能拔。不仅不能拔,连动都动不了。那股寒毒封死了他的经脉,把【赤霄】剑彻底冻结在了手臂里。
他最大的依仗,废了。
“展昭!带哑娘走!”沈昨非大吼。
“走?往哪走?”
薛无忧拍了拍手。
“哗啦!”
四周的院墙上,突然站满了人。不是护卫,而是那些刚才还对他顶礼膜拜的村民。
此时的村民们,不再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他们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肚子鼓得像球一样,皮肤上青筋暴起。
“吼——”
他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孩儿们,开饭了。”
薛无忧摇着折扇,像是在看一场好戏,“这三位客人,肉质紧实,灵气充沛。吃了他们,你们就能真正‘大满’了。”
包围圈在缩小。
几百个变异的村民,力大无穷,悍不畏死。
展昭和护着两人,手中的绣春刀已经砍卷了刃。
“沈先生!怎么办?”展昭和一脚踢飞一个扑上来的胖子,“这些怪物杀不死!砍了头还能动!”
那是蛊虫在控制尸体。除非把他们烧成灰,否则根本停不下来。
但沈昨非的火被封了。
“该死……”
沈昨非看着自己那只发黑的左手,心中充满了不甘。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个【小满】竟然是个玩毒的行家,而且一上来就废了他的麒麟臂。
“哑娘……”
沈昨非看向身后的夏蝉衣。
这丫头此刻正蹲在地上,捂着肚子,一脸的难受。她之前的消化不良还没好,现在面对这么多充满了“病气”和“蛊虫”的食物,她竟然……吃不下。
她摇了摇头,眼神中满是嫌弃。
臭……太臭了……
这些村民体内的能量太驳杂,太恶心,就像是馊了的泔水。她这种挑食的小怪物,根本不屑下口。
“连你也嫌弃吗?”沈昨非苦笑。
眼看防线就要崩溃。
薛无忧站在高处,看着狼狈的三人,眼神戏谑。
“沈先生,别挣扎了。乖乖成为我的药引子吧。你那只手臂,可是炼制‘长生丹’的绝佳材料。”
“做梦!”
沈昨非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既然左手废了,剑拔不出来。那就……不用剑。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个黑色的布囊。那是他用来封印【桃花扇】的。
但现在,扇子已经不需要封印了(因为已经认主)。这个布囊空了下来。
但这布囊本身,就是一件大凶之物。那是用鬼市裹尸布和死人血发缝制的,汇聚了极阴煞气。
“展昭!把你的刀给我!”沈昨非大喊。
展昭和一愣,虽然不解,但还是将手中的绣春刀扔了过去。
沈昨非接过刀。他没有砍向敌人。而是……一刀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噗!”
鲜血喷涌。
他将那个黑色的布囊浸泡在自己的鲜血里。
“以血为媒,以煞引魂!”
沈昨非口中念动《枯荣经》中最偏门的一段咒语,“鬼市老头,你欠我一个人情!现在……还给我!”
当初在鬼市,老头教他《枯荣经》时,曾在布囊上留下了一道神念。说是危急时刻,可以救命。
“嗡——”
吸饱了鲜血的黑色布囊,突然剧烈震动起来。
一股恐怖的吸力从布囊口爆发。
那不是风。那是……黄泉的吸力。
“什么东西?”薛无忧脸色一变。
只见那个小小的布囊,竟然在瞬间迎风暴涨,化作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口袋,悬浮在半空。
口袋口张开,像是一张吞天巨口。
“呼——!!!”
狂风大作。
那些围攻上来的变异村民,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紧接着,他们体内的那些黄色病气、那些控制身体的蛊虫,竟然被硬生生地从七窍中吸了出来!
无数道黄色的气流,汇聚成一条长河,被吸入了那个黑色的布囊之中。
“不!我的蛊!”
薛无忧大惊失色。这些蛊虫可是他花了十年心血培育的,竟然被一口气吸光了?
随着蛊虫离体,那些村民纷纷瘫软在地,变成了真正的尸体。
危机暂解。
但沈昨非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那个布囊吸的不仅是蛊,还有他的精血。
他的右手手腕伤口处,鲜血像是不要钱一样往外流。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
“沈先生!”展昭和扶住他。
“走……”
沈昨非收起变回原样的布囊,声音虚弱到了极点,“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进山……”
“进药王谷。”
“那里……有一口‘满井’……能解毒……”
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雨还在下。无忧村里,尸横遍野。
薛无忧站在高处,看着逃入深山的三人背影,并没有追。
他看着满地的尸体,脸上露出了一丝心疼,但很快又变成了更深的贪婪。
“好宝贝……那个布囊,还有那只手臂……”
“跑吧,跑吧。”
“药王谷……那是我的地盘。”
“进了谷,你们就是瓮中之鳖。”
他打开折扇,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毒的眼睛。
“小满,小满。还没满呢。”
“等吃了你们,我就真的……圆满了。”
(第三十一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