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江南的雨不似北方的暴烈,它是阴柔的,绵密的,像是一张浸透了油脂的网,一旦罩在人身上,就再也甩不脱那种黏腻的寒意。
展昭和背着沈昨非,怀里还要护着那个走不动道的夏蝉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药王谷入口的烂泥地里。
这里没有路。或者说,这里的路早就被疯长的草药给吞没了。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峭壁,只有一条狭窄的一线天通往谷内。峡谷口立着一块断裂的石碑,上面长满了青苔,隐约可见“悬壶济世”四个字,但那“济”字被一道深深的刀痕劈成了两半,看着触目惊心。
“沈先生,别睡!”
展昭和感觉到背上的人体温正在急剧下降,就像是背着一块冰坨子。
沈昨非勉强睁开眼。他的视野已经开始模糊,左眼那口枯井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右眼里的鬼火被那股寒毒压制得只剩下豆大一点,摇摇欲坠。
最可怕的是他的左臂。那只曾经如红玉般晶莹、力大无穷的麒麟臂,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紫黑色。皮肤表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黑霜,原本在里面流动的【赤霄】剑气和【立夏】火种,被薛无忧那一记“寒冰绵掌”彻底封冻。
寒毒入骨,经脉寸断。
“放我……下来……”
沈昨非声音微弱,每说一个字,嘴里就冒出一股白气。
展昭和找了个相对避风的岩洞,将两人放下。
“不能停。”展昭和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薛无忧那疯子肯定会追上来。而且这谷里的雾气有毒,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那口‘满井’。”
“满井……咳咳……”
沈昨非靠在岩壁上,看着自己那条发黑的手臂,惨笑一声,“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满井。那是薛无忧故意露出来的破绽,就像……就像无忧村那碗神仙汤一样。”
“那也得去!”
展昭和红着眼,从怀里掏出金疮药,想要给沈昨非手腕上的伤口止血。但那血流得太快了,像是怎么也堵不住。
那是被布囊强行抽走精血的后遗症。
“别费劲了。”
沈昨非推开他的手,“展大人,你带着哑娘走吧。我这就剩半条命了,带着我,大家都得死。”
“闭嘴!”
展昭和怒吼一声,拔出绣春刀,一刀砍在旁边的石头上,火星四溅,“老子是御前带刀侍卫!保护你是皇命!皇上没让你死,阎王爷也不敢收!”
他撕下自己的衣摆,死死勒住沈昨非的手腕。
旁边,一直沉默的夏蝉衣突然动了。
她爬到沈昨非身边,看着那条结霜的左臂。她伸出小手,想要像上次在火焰山那样吸走毒素。
“别!”
沈昨非用仅剩的力气缩回手,“这次……不一样。这是寒毒,极阴之毒。你本来就是阴性体质,再吸这个,会把你冻成冰雕的。”
夏蝉衣愣了一下,眼神有些委屈。她确实感觉到了那股寒气的可怕。那种冷,连她这个专门吃鬼的小怪物都觉得畏惧。
“走……”沈昨非指着深谷,“哪怕是陷阱,也得去看看。万一……万一真有解药呢?”
这是一种赌徒的心理。也是绝境中唯一的稻草。
三人重新上路。
药王谷内,静得可怕。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只有雨打芭蕉的声音,单调而枯燥。
路两旁长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有人面大小的灵芝,有长得像婴儿手掌的藤蔓,还有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果实。
但沈昨非一眼就看出了不对劲。
“别碰那些东西。”
他在展昭和背上低声提醒,“那灵芝底下埋的是死人头盖骨;那藤蔓是‘鬼手藤’,吸血的;那果实……是‘断肠果’,吃了烂穿肠肚。”
“这哪里是药王谷,分明是毒王谷。”
展昭和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看似名贵的草药。他发现,这里的每一株植物,都长得极其妖艳,那种颜色鲜艳得有些虚假,就像是……纸扎铺里扎出来的纸花。
“药毒不分家。”
沈昨非看着这满谷的妖艳,“看来,这药王谷的老谷主,死的也不冤。能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的人,本身就不干净。”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
在山谷的腹地,他们发现了一座破败的草庐。
草庐依山而建,周围是一片荒废的药田。药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隐约可见几具白骨倒伏在草丛中,已经被植物的根须缠绕得看不出人形。
“进去躲躲雨。”
展昭和踢开早已腐朽的木门,抱着沈昨非冲了进去。
屋内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药味和霉味。墙角摆着几个巨大的药柜,抽屉大多被拉开,里面的药材早已风化。
正中间是一张案几,上面放着一本发黄的医书,还有一具……骷髅。
骷髅穿着一件破烂的灰袍,保持着伏案写作的姿势。但他的一只手骨里,竟然握着一把手术刀,深深地插在自己的胸骨之间。
他是自杀的。
沈昨非挣扎着坐起来,看向那具骷髅。
“那是……老药王?”展昭和猜测道。
“应该是。”
沈昨非示意展昭和把他扶过去。
他看向案几上的那本医书。书页虽然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那是用血写的。
《小满论·逆天篇》
沈昨非翻开第一页。
“满招损,谦受益。此乃天道。然吾辈医者,窃阴阳,夺造化,妄图以人力补天缺,求那长生不老之‘大满’。此乃逆天。”
“吾徒无忧,天资聪颖,却心术不正。他欲以活人为器,养‘病’为药。吾劝阻无效,反被其种下‘噬心蛊’。吾自知命不久矣,故以此刀自绝心脉,不愿沦为那孽徒的傀儡。”
原来如此。
沈昨非合上书,心中一阵唏嘘。那个薛无忧,果然是个弑师的逆徒。他不仅杀了师父,还继承了药王谷,把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养蛊场。
“看来,我们没找错地方。”
沈昨非指了指书中夹着的一张地图,“这上面标注了‘满井’的位置。就在这草庐后面的山洞里。”
“真的有满井?”展昭和一喜。
“有。”沈昨非眼神复杂,“书上说,那是药王谷的禁地,也是历代药王埋骨之所。井水名为‘黄泉水’,可洗精伐髓,亦可……化骨销魂。”
“化骨销魂?”展昭和脸色一变,“那是毒药?”
“对于常人是毒药,对于现在的我……”
沈昨非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已经快要坏死的左臂,“也许是唯一的解药。以毒攻毒,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这只手已经废了,不如赌一把。”
“走。”
沈昨非不再犹豫,“去后山。”
草庐后,是一个天然的溶洞。
洞口挂满了儿臂粗的铁链,上面贴着早已褪色的符咒。
展昭和挥刀斩断铁链,背着沈昨非走了进去。
洞内很深,也很冷。这种冷,和薛无忧的寒冰绵掌有些相似,透着一股子阴邪之气。
走了没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溶洞。而在溶洞的中央,有一个圆形的深潭。
潭水不是清澈的,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乳白色,像是浓汤,又像是……脓液。
这便是传说中的**【满井】**。
小满,水满则溢。这口井里的水,确实是满的。它几乎要溢出井沿,表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这就是解药?”展昭和捂着鼻子,差点吐出来,“这比粪坑还臭!”
沈昨非却死死盯着那口井。
在【清明眼】的注视下,他看到的不是脓液,而是无数纠缠在一起的……线虫。
那乳白色的液体,根本就是由亿万条细小的白色线虫组成的!它们在井里蠕动、吞噬、繁殖,那种所谓的“满”,是虫子太满!
“这是一个虫窟……”
沈昨非倒吸一口凉气。
老药王骗了所有人。或者说,连老药王自己都被骗了。这口所谓的圣井,从一开始就是培育蛊虫的源头。
“哈哈哈哈!”
一阵阴柔的笑声,突然在溶洞里回荡。
“沈先生果然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我这‘万蛊池’的真面目。”
展昭和猛地转身,横刀立马。
只见在来时的洞口处,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摇着折扇,缓步走来。
薛无忧。
他身上一点雨水都没沾,依旧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动作僵硬的“药人”——那是被他用药物控制的武林高手。
“你故意引我们来的?”沈昨非坐在地上,声音平静。
“当然。”
薛无忧走到离他们十丈远的地方停下,“无忧村只是个前菜。这满井,才是给先生准备的主菜。先生身怀【立夏】火种和【赤霄】神剑,那可是世间至阳至刚之物。若是能把先生扔进这万蛊池里,以先生的血肉为引,定能炼出一只‘蛊王’!”
“为了炼蛊,你连师父都杀?”沈昨非问。
“师父?”
薛无忧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那个老顽固,守着这宝山却不知道用,非要搞什么悬壶济世。简直是暴殄天物!我这是在帮他发扬光大!”
他一挥折扇。
“上!把那个断手的扔进井里!剩下的两个,剁碎了喂虫子!”
“吼——”
那几十个药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疯狂地扑了上来。
“展昭,挡住他们!”
沈昨非大喊一声。
展昭和不用他说,早已冲了上去。
“御前带刀,斩立决!”
秋水刀化作一道寒光,瞬间斩下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药人的头颅。
但这些药人根本不知疼痛,甚至没有要害。断了头,身体还在动;断了手,断肢还能跳起来咬人。
而且他们的血有毒。溅在地上,嗤嗤作响。
展昭和虽然勇猛,但也架不住这么多不死的怪物围攻。很快,他就陷入了苦战,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
“哑娘!”
沈昨非看向身边的夏蝉衣。
这丫头一直缩在后面,看着那口满是虫子的井,脸上写满了抗拒。
恶心……不想吃……
她拼命摇头。
那些线虫太脏了,充满了病态的生命力,对她这种高挑食者来说,简直就是垃圾。
“不吃虫子。”
沈昨非拉住她的手,指了指薛无忧,“吃他!他身上有【小满】的节气之灵!那个是干净的!”
听到节气之灵,夏蝉衣的眼睛亮了一下。
但她刚要动,薛无忧却早有防备。
“想吃我?小丫头,你的胃口太大了!”
薛无忧从怀里掏出一个紫金铃铛,猛地一摇。
“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响起。
夏蝉衣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捂着脑袋,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这是‘镇魂铃’!”沈昨非脸色大变。
这铃声专门针对魂魄不全的生物。夏蝉衣是怨念集合体,这铃声对她来说就是紧箍咒!
“哈哈哈哈!”
薛无忧狂笑,“我知道你这丫头邪门,专门给你准备的!现在,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
展昭和被困,夏蝉衣被制,沈昨非残废。
绝境。彻彻底底的绝境。
薛无忧一步步逼近。
他看着沈昨非那条已经彻底黑死的手臂,眼中满是贪婪。
“多么完美的素材啊……火与木的结合,生与死的平衡。只要把你炼了,我的【小满】就能真正圆满,晋升为【大满】!”
沈昨非靠在满井的边缘。
身后就是那翻滚的虫汤。身前是逼命的仇敌。
他看了一眼还在苦战的展昭和,看了一眼痛苦倒地的夏蝉衣。
“没办法了……”
沈昨非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既然没有解药,那就……把自己变成毒药!
他突然转身,面对着那口满井。
“你要我跳是吧?”
沈昨非回头,对着薛无忧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那我就跳给你看!不过……老子就算死,也要崩掉你几颗牙!”
说完,他纵身一跃。
毫不犹豫地跳进了那口满是白色线虫的脓汤里!
“不要!”展昭和嘶吼。
“哼,算你识相。”薛无忧冷笑一声,走到井边,想要欣赏沈昨非被万虫噬咬的惨状。
然而。
下一刻。
井里并没有传来惨叫声。
反而传来了一阵……沸腾的声音。
“咕嘟咕嘟——”
原本乳白色的虫汤,突然变成了红色。那是血的颜色。也是……火的颜色。
沈昨非跳进井里后,并没有被虫子吃掉。他做了一件更疯狂的事。
他主动解开了左臂上所有的封印!
他不再用【清明】去压制【立夏】的火毒,也不再用《枯荣经》去调和。他把那把被冻结的【赤霄】剑,彻底引爆了!
“轰——!!!”
一股恐怖的高温,在井底爆发。
水火不容?那就把水烧干!
那些原本想要钻进沈昨非身体里的亿万条线虫,在接触到这股极致高温的瞬间,甚至来不及惨叫,就被烫成了灰烬。
整口井,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高压锅。
沈昨非就在这锅里煮着。
痛!无法形容的痛!
寒毒被高温强行冲散,经脉在冷热交替中寸寸崩裂。他的皮肤被烫熟了,又在【谷雨】残留的生机下愈合,然后再被烫熟。
这种反复的折磨,足以让人精神崩溃。
但沈昨非没有疯。他的意识无比清醒。
因为在他的脑海里,那只沉睡许久的春秋蝉,突然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高亢鸣叫。
“知了——”
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春秋蝉终于苏醒了。它张开嘴,对着那把正在暴走的【赤霄】剑,狠狠吸了一口。
它吸走的不是剑气,而是剑里的……疯狂。
随着这股疯狂被吸走,【赤霄】剑终于安静了下来。它不再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凶兵,而是彻底臣服于沈昨非的意志。
红光收敛。黑霜消融。
沈昨非的左臂,在烈火与虫血的淬炼下,完成了最后的蜕变。
那些死去的虫子尸体,化作了最精纯的能量,修补着他的身体。
“哗啦!”
一道人影冲破水面,从井底飞跃而出。
沈昨非落在了地上。
他浑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的光泽。那只左臂,不再是红玉色,而是变成了深沉的暗金色,上面布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
而那把【赤霄】剑,已经消失了。它彻底融入了这只手臂,成为了骨骼的一部分。
【麒麟臂·二阶·熔金】特性:完美融合火与金,可液化金属,可免疫大部分寒毒。
薛无忧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如同魔神般的男人,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怎么可能……万虫噬心……你怎么可能没死?!”
“死?”
沈昨非抬起左手,五指虚握。
“咔咔咔……”
空气被捏爆的声音。
他看着薛无忧,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我确实死过一次。”
“但现在……该轮到你了。”
(第三十二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