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殿后
胡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悍然冲入白马津渡口,蓄谋已久的屠杀瞬间将数万流民推入了绝望的深渊。魏先生苦心维持的队伍,在最初的雷霆冲击下被撕开、冲散,人群如同被巨石砸中的蚁巢,惊恐万状地四散奔逃。李丰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跌撞向前,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震耳的马蹄声以及利刃划破空气的死亡呼啸。冰冷的死亡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紧贴着他的脊梁。
就在这片彻底的、令人心智崩溃的混乱中,一个嘶哑却异常坚定、如同惊涛骇浪中陡然崛起的礁石般的声音,强行穿透了鼎沸的喧嚣与绝望的哀嚎:
“不要乱!是汉子的,带把的都随我来!结阵!挡住胡狗!护着老弱妇孺先走!往东南树林撤!快——!”
是魏先生!他不知何时,竟攀上了一辆倾覆在泥泞中的破车残骸,身形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却站得笔直。他手中高举着一根前端削尖、充当长矛的粗木棍,脸色因极度的激动与恐惧而煞白如纸,但那双深陷的眼眸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与平日沉静截然不同的决绝光芒。赵伍长和几名核心的青壮头目,正声嘶力竭地在他周围拼杀、聚拢着尚未完全跑散的人,挥舞着柴刀、锄柄等一切能称为武器的东西,试图用血肉之躯构筑起一道单薄、脆弱、却在不断溅血的临时防线。
这声呐喊,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刺眼的闪电,猛地击中了正被求生本能驱动、盲目奔逃的李丰。他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下脚步,逆着人流,回头望去。只见魏先生立足的那一小片区域,已奇迹般地聚集起了数十名青壮。他们面容扭曲,眼中布满血丝,充斥着恐惧,却更多地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们用木棍、石块,甚至赤手空拳,迎着呼啸而来的胡骑游骑,组成了一道摇摇欲坠、不断被冲击、不断有人倒下的防线。每一刻都有人被飞来的箭矢射穿,被疾驰而过的马刀劈倒,鲜血和生命如同廉价的泉水般泼洒在泥泞中,但后面的人,红着眼睛,嘶吼着,又立刻填补上缺口,用最原始的勇气和生命,为身后那些哭喊着、相互搀扶着向东南方树林逃去的老弱妇孺,争取着哪怕多一个呼吸的逃亡时间。
【瞬间的抉择:恐惧深渊边的驻足】
李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炸开。逃跑的本能,如同滔天巨浪,一遍遍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在田埂上劳作的农夫,连杀鸡都会手抖,面对这些来自草原、视杀戮为常事的虎狼之师,他怕,怕得骨髓都在颤抖。此刻,若混入乱民洪流,凭借侥幸,或许真能逃入那片救命的树林,博得一线生机。
然而,他的双脚却像被无形的铁钉死死钉在了泥泞之中,无法挪动分毫。他看到了赵伍长背后插着一支颤动的箭矢,却仍像受伤的猛虎般咆哮着挥刀前冲;看到了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年轻流民,在被战马踏碎胸骨的前一瞬,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了胡骑的马腿;看到了魏先生站在高处,单薄的身影在刀光箭影中,仿佛一面即将被撕裂、却始终不倒的旗帜……更刺穿他心灵的,是那些在混乱踩踏中发出的、更令人心碎的哭喊——老人被推倒后的无助呻吟,孩童与父母失散后的惊恐尖叫,母亲为护住怀中婴儿而发出的绝望哀鸣……
妹妹李丫那轻柔却重若千钧的嘱托,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脑海:“哥,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如果就这样抛下所有,像丧家之犬般只顾自己逃命,即便侥幸苟活,余生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在这人吃人的乱世,如果人人都只求独善其身,那与待宰的羔羊、与那些只知掠夺的胡骑,在本质上又有何区别?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炽烈的情绪,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猛然冲垮了恐惧的冰层——是对这视人命如草芥的世道的滔天愤怒;是不甘再像蝼蚁般被动接受毁灭的倔强;也是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感,是对魏先生这支给予他短暂庇护的队伍的回馈,更是对那些比他更弱小、更无助的生命,所产生的、最原始的不忍与怜悯。
【拿起武器:从书生到战士的踉跄一步】
“操他娘的世道!”李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充满暴戾的低吼,猛地弯腰,从泥泞中捡起一根不知是谁丢弃的、粗粝沉重、一端带着尖锐断裂茬口的硬木棍。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逆着汹涌的、只顾逃命的人流,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魏先生那边不断溅血、不断缩小的防御圈,拼命冲了过去。
刚挤进那散发着浓烈血腥味和汗臭的人墙,一股混合着恐惧、愤怒和死亡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身边是粗重如风箱的喘息、濒死的惨嚎、兵刃撞击的闷响和胡骑尖利的唿哨。一个胡骑发现了这个新加入的、动作生涩的目标,狞笑着策马冲来,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直劈李丰面门。李丰大脑一片空白,求生的本能让他几乎是闭着眼,笨拙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木棍向上格挡!
“铿!”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木棍剧烈震颤,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沿着手臂猛撞过来,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的鲜血涌出,整条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他踉跄着连退数步,重重摔倒在泥泞中,溅起一片污浊。那胡骑一击未能得手,拨转马头,眼中闪过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再次冲来。死亡的寒意,瞬间浸透了李丰的四肢百骸。
“趴下!蠢货!”旁边传来赵伍长炸雷般的怒吼!只见他猛地从侧里扑来,粗暴地将李丰按倒在地,同时自己就势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削过的刀锋,反手一刀,狠狠砍在了疾驰而过的战马后腿上!战马凄厉长嘶,人立而起,将那胡骑狠狠掀落马下,瞬间被周围几个红了眼的流民扑上,乱棍砸成了肉泥。
李丰瘫在冰冷的泥浆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血腥到极致的搏杀,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战斗,远比他想象的更直接、更残酷、更不容眨眼。
【且战且退:血火之路的洗礼】
“起来!不想死就跟着老子退!”赵伍长一把将他从泥地里拽起,嘶声吼道,脸上混着血水泥污,状若厉鬼。
魏先生眼见大部分老弱已趁乱逃向树林方向,拖延的目的初步达到,果断嘶声下令:“撤!交替掩护!进树林!快!”
残存的数十名青壮,开始了一场用生命和鲜血铺就的、艰难无比的撤退。他们利用河滩上散落的破车、货箱、土坎作为掩体,且战且走。每向后挪动几步,都有人倒下,用身体为同伴争取刹那的时间。李丰夹杂在这支濒临崩溃的小队中,机械地、笨拙地挥舞着木棍,格挡着零星射来的冷箭,抵挡着试图靠近收割的散骑。恐惧、恶心、还有一丝奇怪的、源于拼命求生的亢奋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像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僵硬却拼尽全力。
在一次胡骑步战兵的冲击中,他的木棍胡乱砸下,竟幸运地命中了一个胡兵的肩膀,清晰的骨裂声和对方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温热的血液溅了他一脸。胃里顿时翻江倒海,他弯腰剧烈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没时间犹豫,立刻被身边的同伴拉起,拖着继续向后撤退。这条通往树林的短短路途,每一步都浸透了黏稠的鲜血和消逝的生命。
【进入树林:幸存者的沉默与蜕变】
当他们终于连滚带爬、伤痕累累地退入那片稀疏的杨树林时,胡骑的追击明显缓了下来。茂密的树木有效地阻碍了骑兵的冲锋。胡骑们在林外逻巡片刻,发出几声不甘的唿哨,似乎判断林中风险较大,加之渡口还有更多的“猎物”可供屠杀,终于拨转马头,如同潮水般退去,继续投入到对渡口主区域的血腥扫荡中。
劫后余生的三十余人,如同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倒在林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人人带伤,浑身被血污和泥浆浸透,如同从十八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清点人数,原本随魏先生站出来断后的百余名青壮,此刻仅剩不足三十人,且个个挂彩,重伤者呻吟不止。魏先生左臂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简单用破布条死死捆扎着,鲜血仍不断渗出,他靠在一棵老杨树上,脸色惨白如纸,闭目剧烈喘息。
李丰瘫软在地,手中的木棍早已不知丢在何处。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血污、泥泞和擦伤的双手,感受着虎口传来的阵阵刺痛,看着周围或痛苦呻吟、或目光呆滞、或沉默不语的同伴,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胸中翻涌。极致的恐惧依旧存在,如同背景噪音般挥之不去,但它似乎不再能像以前那样完全主宰他的意志。
他参与了战斗。他格挡了攻击,他击伤了敌人(尽管是运气),他从尸山血海中活了下来。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跟随、在灾难面前瑟瑟发抖、任人宰割的流民李丰了。在这血与火、生与死的残酷洗礼中,在那一瞬间源于良知和愤怒的抉择之后,他完成了一次仓促而痛苦、却至关重要的蜕变——从一个纯粹的受害者,一个被迫的逃亡者,向着一个敢于拿起武器、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战士”迈出了踉跄的第一步。尽管这蜕变如此艰难,如此血腥,如此不完美,但终究是发生了。在这吃人的乱世,求生,有时不仅需要智慧和忍耐,更需要敢于亮出獠牙的勇气,哪怕这獠牙还如此稚嫩,如此脆弱。
他透过稀疏的林木,望向外面那片依旧喧嚣震天、如同阿鼻地狱的渡口,目光中少了几分纯粹的恐惧,多了几分冰冷的恨意,和一丝更加坚硬的、必须活下去的决绝。活下去,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对妹妹的那个承诺,也悄然包含了为今日所见的惨状、所历的屠杀、所流的鲜血,向这个该死的世道,讨还一个公道的、模糊却无比强烈的念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