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渡河
胡骑的短暂退却,并未带来真正的安宁,反而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渡口方向传来的、如同海啸般连绵不绝的喊杀声、哭嚎声、以及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残存的人们,那片河滩已然沦为吞噬生命的炼狱,屠杀正酣。魏先生强忍着左臂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在赵伍长的搀扶下,依靠着一棵老树,以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迅速清点着身边侥幸聚拢起来的人员。结果令人心沉谷底:原本数千之众的队伍,历经胡骑冲杀、溃散踩踏,此刻蜷缩在这片稀疏杨树林中的,已不足三百人,且大多是老弱妇孺,面色蜡黄,眼神空洞。之前在渡口断后阻击的青壮,损失最为惨重,百余人仅剩三十有余,且人人挂彩,轻者皮开肉绽,重者倒地呻吟,士气低落得如同燃尽的灰烬。
“此地不可久留!”魏先生的声音因失血过多而异常虚弱,气息短促,但每个字都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胡骑随时可能回马搜索,或引来更多豺狼!我们必须立刻过河,一刻也不能耽搁!”
过河?此言一出,幸存者们的脸上非但没有浮现希望,反而被更深的绝望笼罩。众人望向那片依旧喧嚣震天、血火交织的渡口方向,以及眼前这条浊浪排空、暗流汹涌、如同天堑般的黄河,只觉得前路渺茫,生路已绝。谁不知道渡船早已被各方势力霸占控制?谁不清楚那湍急的河水本身便是另一张噬人的巨口?
【绝境寻踪:缝隙中的一线生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中,一个之前被魏先生冒险派往东面探查、浑身被芦苇刮得稀烂、气喘吁吁的哨骑,连滚带爬地冲回林地,脸上混杂着恐惧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压低声音急促报告:“先……先生!东边!往东约半里地,有个河水拐弯的河汊子,芦苇长得比人还高!里面……里面藏着三条破船!像是附近打鱼人慌慌张张藏起来的,旧得很,船帮都开裂了,用草盖着,眼下……眼下好像没人守着!可那河汊水情险得很,老船工都说下面有暗漩子!”
这个消息,如同浓稠黑暗中骤然划亮的一根火柴,虽微弱,却瞬间点燃了所有幸存者眼中濒死的灰烬!
“天无绝人之路!”魏先生黯淡的眼神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毫不迟疑,咬牙忍痛站直身体,嘶声下令:“走!全部人!悄悄往东边河汊移动!尽量利用芦苇和土坎隐蔽!快!”
这残存的三百余人,如同惊弓之鸟,搀扶着伤者,背负着幼童,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凭借求生的最后一丝本能,借着岸边丛生的芦苇荡和起伏地势的微弱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东潜行。沿途所见,触目惊心:被胡骑追至此地砍杀的流民尸骸,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在滩涂上;丢弃的破烂行李、凝固的暗红血渍,无不昭示着死亡的迫近。万幸的是,胡骑主力似乎完全被渡口主区域那数万“猎物”所吸引,无暇顾及这边陲角落。
抵达那片芦苇密集的河汊,拨开枯黄的苇杆,果然见到三条半旧的小渔船歪斜地隐藏在深处,船体木质发黑,布满裂纹,船桨也已残破,但它们的存在本身,便是汪洋中的救命木板!
【夺船与启航:血腥的生存门槛
然而,生的希望同样意味着残酷的争夺。河汊附近,亦有零星的、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流民发现了船只,眼中瞬间爆发出贪婪的绿光,发疯般扑上来争抢。
“滚开!这船是我们的!”一个脸上带疤的溃兵嘶吼着挥刀砍来。
“妈的!跟这帮杂碎拼了!”赵伍长目眦欲裂,带着身边仅存的十余名还能挥动兵刃的青壮,如同受伤的困兽,红着眼睛迎了上去。刀棍相交,怒吼与惨叫并起,泥水与鲜血飞溅。这是一场为了生存门票而进行的、短暂却极其血腥的混战。最终,凭借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和相对的组织,他们驱散了争夺者,但己方又添了两条伤亡,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倒地,眼看是活不成了。控制船只的代价,同样是鲜血。
“别磨蹭!妇孺和老弱先上船!能动的,会水的,在后面推船!快!”魏先生不顾伤势,嘶哑地指挥着,试图在绝对的混乱中建立最后的秩序。
第一条勉强塞下了十五六人的小船,在被推离河岸的瞬间,便陷入了险境。河水在河汊口形成诡异的漩涡,小船像醉汉般剧烈摇晃旋转,船上的人惊恐万状,尖叫哭喊。幸得船上有一位原在队伍中、熟知这段水性的老船工,他面色凝重,死死把住那支几乎要散架的旧船舵,凭着一辈子的经验与河水搏斗,小船在波峰浪谷间起伏,艰难地漂向主流,看得岸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丰被安排在第二条船。他帮助几个吓傻的孩子和行动不便的老人颤巍巍地爬上摇晃的船板,自己最后才跳上去。小船离岸的刹那,他下意识回头望向北岸。渡口方向黑烟滚滚,杀声隐隐如雷鸣。而更令人心悸的是,他们刚才藏身的那片树林边缘,已然出现了几个胡骑游骑的身影,正朝着河汊方向指指点点,显然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胡狗瞧见了!快!推船!快走!”岸上负责断后的人发出变了调的惊呼。
剩下的青壮用尽最后力气将第二、第三条船推入河中,然后纷纷跳下冰冷刺骨的河水。有人死死扒住船帮,有人则奋力挥动双臂,向着对岸那渺茫的彼岸游去。胡骑的箭矢开始带着死亡的尖啸零星射来,扎入水中,激起道道水花。一个正扒着李丰所在船尾奋力划水的青壮,突然身体一僵,后背插上了一支羽箭,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便松开了手,瞬间被浑浊的急流吞没,消失无踪。
【中流击水:命悬一线的挣扎】
李丰所在的小船在混浊湍急的河心打着转,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船舱,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寒气直透骨髓。他和船上其他还能动的人,用能找到的一切——残破的船板、甚至徒手——拼命划水,试图稳定船身,对抗着那股仿佛要将他们拖入深渊的强大力量。每一次摇晃都让人心惊胆战,每一次浪头打来都让人以为灭顶之灾将至。死亡的气息,混合着河水的腥味,紧紧包裹着他们。李丰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冰冷的恐惧与求生的炽烈欲望在胸中激烈交战,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最原始、最强烈的念头:渡过这条河!活下去!
【南岸驻足:彼岸的荒芜与沉重的喘息】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变得模糊而漫长。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煎熬,小船终于猛地一震,船底擦到了河岸的淤泥,踉跄着搁浅在南岸的浅滩上。船上的人,如同虚脱般,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扑上南岸的土地,个个浑身湿透,面色青紫,在寒冷的河风中剧烈地颤抖,趴在地上大口呕吐着酸水,或者瘫软在地,目光呆滞,尚未从极度的惊恐中回过神来。
李丰几乎是爬着上了岸,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泥泞的河滩上,冰冷的河水顺着头发、脸颊流淌,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看似自由、却依旧寒冷的空气,胸腔火辣辣地疼。他艰难地回过头,望向北方。那条浑浊咆哮的黄河,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巨蟒,将两岸隔成了两个世界。对岸,白马津方向,黑烟依旧升腾,那地狱般的喧嚣虽已减弱,却如同背景噪音般萦绕不散。而他们脚下这片土地,暂时听不到胡骑的唿哨与马蹄声,只有风过荒滩的呜咽。
三条小船陆续抵达,但清点人数时,气氛更加凝重。最终成功踏上南岸的,仅有一百七十余人。超过三分之一的同伴,永远留在了北岸的屠场、黄河的波涛之中,或是失踪于混乱。魏先生被赵伍长等人用树枝做的简易担架抬上岸,伤口因颠簸和寒冷再度崩裂,鲜血染红了破布,他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
南岸的景象,同样令人心凉。放眼望去,是空旷无垠、泥泞不堪的河滩,远处是起伏的、看似荒芜的丘陵,不见人烟,一片死寂。然而,这暂时的安全,这脚踏实地的感觉,依然让幸存者们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有人相拥而泣,有人跪地叩谢苍天,更多人则是茫然地望着北方,为逝去的亲人无声流泪。
李丰挣扎着站起身,湿冷的衣物紧贴皮肤,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他望着脚下这片陌生的、被称为“淮南”的土地,心中没有丝毫抵达“乐土”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与茫然。渡河成功了,他们从九死一生中闯出了一条血路。但南下求生的征途,真的就此转折了吗?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未知与风险?这一百多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残存者,又将如何在这片陌生的疆域上挣扎求存?
北岸的血色记忆犹在眼前,南岸的荒芜预示着前路必然的艰辛。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越过了这道天堑,完成了一次地理上、乃至命运上的关键跨越。太康年间的海晏河清早已是幻梦,元康年间的苦难深重入骨,永嘉初年的血腥气息仿佛还沾染在衣襟。这一切,似乎都被暂时隔在了那道浑浊的黄河之水以北。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必须独自面对的、吉凶未卜、却不得不走下去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