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响头,如同三记沉重的鼓点,敲碎了卧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也敲定了专诸此生无可挽回的命运。
额角传来的轻微痛感与地面的冰冷触感,反而让他翻腾汹涌的心潮奇迹般地平复下来。那些撕扯着他的矛盾、恐惧、不舍,并未消失,而是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来自母亲深明大义的决断和他自身被点燃的、属于战士的宿命感——压缩、凝练,沉入心底最深处,化作了一块坚定不移的基石。
他缓缓直起身,依旧跪在母亲榻前。泪水已然止住,脸上犹有泪痕,但那双原本充满挣扎的眼睛,此刻却如同被暴雨洗涤过的夜空,清澈而坚定,闪烁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辉光。他抬起头,目光迎上母亲那混合着无尽慈爱、决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恸的视线。
喉咙有些干涩,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夜晚的微凉和油灯燃烧的淡淡烟味,沉入肺腑,再化作清晰而沉稳的话语,吐出:
“母亲……”
他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承诺的重量,每一个字都仿佛落在实处。
“儿……谨遵母命!”
这六个字,斩钉截铁,再无犹疑。它不仅仅是对母亲命令的服从,更是对自身命运的接纳,对那份突如其来的“国士”之责的承载,也是对公子光那份沉重请托的最终回应。
然而,理智与情感终究难以完全分割。承诺既出,那潜藏的巨大风险便如同阴影般再次浮现。他望着母亲苍老而平静的面容,想到此行十死无生的前景,一股尖锐的刺痛再次攫住了他的心。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本能的牵挂,艰难地补充道:
“然……此去凶险,几无生理。儿身死不足惜,只是母亲……”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针,刺穿着母子二人共同的心房。他走了,母亲怎么办?公子光的承诺固然动听,但事成之前,母亲是否会因他而受牵连?事成之后,那“一世富贵安康”的承诺,又能否真正抚平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刻骨悲痛?这一切,都是未知之数,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专母静静地听着儿子的话,看着他眼中那无法完全掩饰的、对自己的担忧。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专诸预想中的悲戚或恐惧,反而缓缓地,漾开了一抹极其复杂,却又无比澄澈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身为母亲看着儿子踏上不归路的锥心之痛,有对命运无常的深深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个人情感的、近乎宗教般虔诚的奉献与期盼。她伸出手,那布满岁月痕迹和老茧的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温柔地,抚上专诸因激动而紧绷的头顶。
动作轻柔,如同他幼时每一次入睡前的抚慰。
“痴儿……”她的声音带着笑意的微颤,却又无比清晰,如同磐石,“既已决意,又何须作此儿女之态?”
她的手掌温暖而粗糙,传递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吾儿放心前去,”她一字一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將這份信念烙印在儿子的灵魂深处,“毋以老身为念。”
“毋以老身为念!”这七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重若千钧。这是斩断他后顾之忧的利剑,也是支撑他勇往直前的盾牌。
接着,她的语气转为一种充满希冀与骄傲的昂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辉煌的未来:“但看你功成归来,光耀门楣!”
“功成归来”,她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奢望,但她依然如此说,这是对儿子能力的绝对信任,也是对他此行意义的最大肯定。“光耀门楣”,这不仅仅是世俗的荣光,更是她作为母亲,所能给予儿子的、最崇高也最残酷的祝福——用你的生命和壮举,让我们的家族之名,镌刻在青史之上!
专诸仰望着母亲。灯光下,母亲的笑容仿佛笼罩着一层圣洁的光晕。那“毋以老身为念”的决绝,那“功成归来”的信任,那“光耀门楣”的期盼,如同三道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的一丝彷徨与软弱。
他不再言语。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深深地俯下身,以额触地,再一次,对着母亲,行了一个最庄重、最虔诚的叩拜大礼。
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而沉稳,充满了仪式感。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跪拜,而是一场神圣的交接——从母亲那里,接过了命运的权杖,也接过了那沉甸甸的、名为“大义”与“荣耀”的枷锁。
心中已定。
所有的杂念都被摒弃,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当他的额头再次离开冰冷的地面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如同淬火的精钢,冰冷、坚硬、专注,只剩下一个明确的目标,和一条必须走下去的路。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卧房内投下坚定的阴影。他没有再看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怕再多看一眼那强装镇定、实则心如刀割的面容,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决心会再次动摇。
“母亲,夜已深,您……安歇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比平日更加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抉择从未发生过。
专母点了点头,依旧维持着那抹复杂的笑容,缓缓躺下,拉上了薄被。“你也去睡吧,诸儿。”
专诸吹熄了油灯,卧房瞬间被黑暗吞噬。他借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最后看了一眼母亲榻上模糊的轮廓,然后决然地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屋,而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寂静的院子里。
暴雨过后,夜空如洗,乌云散去了大半,露出一弯清冷的弦月和漫天疏朗的星斗。月光如水银泻地,将院落照得一片清辉,地上的积水映照着月光,如同碎落了一地的镜子。晚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和湿土草木的气息,吹拂在他脸上,让他因激动而发热的头脑渐渐冷却下来。
他抬头,望向那轮冷月。月光映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反射出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承命。
这两个字,此刻在他心中有了全新的、无比沉重的分量。
他承的,是母亲超越生死的期许,是家族荣耀的寄托。
他承的,是公子光以国士相待的知遇之恩,是拨乱反正的“大义”名分。
他承的,更是他自己,作为一个武者,一个血性男儿,对自身价值最终极的确认和践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个在市井中凭义气行事、只求奉养老母安然度日的屠夫专诸,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背负着明确使命、即将投身于历史洪流和政治漩涡中的“国士”专诸。
前路,唯有血与火。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双手,这双曾经只会握屠刀、分解牲畜的手,即将要去握持那柄传说中专为刺杀而生的“鱼肠剑”,去完成那惊天动地的一击。手上厚厚的茧子,在月光下泛着粗糙的光泽。这双手,曾为生活而操劳,也曾为义气而挥舞,如今,它们将被赋予更残酷,也更“荣耀”的使命。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藤蔓的细微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模糊的更梆声。
专诸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如同一尊正在吸收天地精华、磨砺自身锋芒的兵俑。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内心的波澜彻底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专注。他开始在脑海中,冷静地分析接下来的步骤。
如何回复公子光?
如何开始那所谓的“烤鱼”训练?
如何确保母亲在事成或事败之后的安全?
每一个细节,都需要缜密的思量。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东方的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与清冷的月光交织在一起,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这也是专诸,踏上那条不归路的第一天。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卧房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要将这一切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过身,迈开脚步,走向自己的小屋。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踏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在这黎明的静谧中,传得很远,很远。
心中已定,便再无回头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