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命之后的专诸,生活仿佛被投入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一切都围绕着那个唯一的目标展开。与公子光的再次会面短暂而高效,在确认了专诸的决心后,一个详尽且冷酷的计划便迅速铺开。首要一步,便是需要一个能够接近王僚的、合情合理的身份与技艺。
王僚性喜口腹之欲,尤好太湖炙鱼,这是公子光早已掌握的情报。于是,专诸的屠夫生涯戛然而止。他对外的说辞是,得贵人赏识,资助他去太湖畔学习正宗烤鱼技艺,以期日后能开个像样的食铺,光耀门楣。这理由在市井邻里间引来一片羡慕和祝福,无人知晓那“光耀门楣”四字背后,隐藏着何等血腥的真相。
离别的那日清晨,雾气稀薄。专母站在院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她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的笑意,反复叮嘱儿子要用心学艺,莫要挂念家中。专诸跪别母亲,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看到母亲眼底那强行压抑的、水光般的颤动,他心头如同被狠狠剜了一刀,却只能硬起心肠,挑起简单的行囊,转身汇入姑苏城苏醒的街巷,没有回头。
他知道,母亲的目光一定久久停留在他的背影上,如同每一次他出摊时那样。但这一次,归期渺茫。
太湖,烟波浩渺,气象万千。
离开姑苏城的喧嚣,专诸在公子光安排的可靠向导下,来到了太湖畔的一处僻静之地。这里远离主要的渔村和码头,背靠一片茂密的竹林,面朝开阔的湖面,只有几间简陋的茅屋,原是公子光门下的一处秘密产业,如今成了专诸临时的栖身和学艺之所。
湖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芦苇的清香,日夜不停地吹拂。湖面时而在阳光下闪烁着万点金鳞,时而在阴云下呈现出沉郁的灰蓝。鸥鸟翔集,渔歌互答,景色美得令人心醉。但专诸无心欣赏。他的人生,仿佛从踏入这片湖光山色起,就按下了加速键,并且直奔一个惨烈的终点。
公子光为他寻来的,是太湖一带最有名的烤鱼师傅。老师傅并不知晓专诸的真实目的,只当是贵族家仆来学手艺,教得倒也尽心。从选鱼、宰杀、清洗,到腌制、生火、调味,每一个步骤都有严格的讲究。
专诸拿出了远超常人的专注和毅力投入其中。他那双握惯了屠刀、充满力量的大手,此刻却要小心翼翼地对待那些纤细的香料、控制那变幻莫测的火候。剖鱼要刀口平整,不能破坏鱼形;腌制要入味三分,不能掩盖鱼鲜;火候更是关键,炭火的种类、摆放、风力的大小、距离的远近,都直接影响着鱼肉最终的口感和色泽。
他沉默寡言,只是反复练习。湖畔的空地上,终日炊烟袅袅,弥漫着烤鱼的香气。他从日出练到日落,手指被炭火烫出水泡,被鱼鳍划出口子,但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这具身体已不属于他自己,只是一件为了完成最终使命而被磨砺的工具。
然而,有些事情并非仅靠毅力和专注就能一蹴而就。烤鱼是一门近乎艺术的手艺,需要一种微妙的、近乎本能的感觉。专诸的烤鱼,技术日渐纯熟,火候掌控也愈发精准,但老师傅总微微蹙眉,评价道:“形已具,神未至。少了那么一点……灵性。”
这“灵性”二字,让专诸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可以练就一击必杀的武力,可以忍受非人的艰苦,但这虚无缥缈的“灵性”,却让他有种无处着力的茫然。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湖面波澜不惊,倒映着天空中堆积起来的、沉甸甸的乌云。专诸像往常一样,在湖畔自己搭建的简易土灶前练习。他专注地盯着炭火上那条逐渐变得金黄的鳜鱼,鼻尖萦绕着香料与鱼肉混合的香气,心中却在反复推演着未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心神难免有些分散。
就在他准备给鱼翻身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竹林边缘的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警惕地抬起头,手握住了身旁用来劈柴的短斧。
并非他过于敏感,而是身处这隐秘之地,肩负重任,由不得他不小心。
他凝神望去,只见那草丛又动了一下,接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踉跄着从里面跌了出来,扑倒在湖边的浅草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女子。
专诸眉头紧锁,放下短斧,快步走了过去。靠近了才看清,那女子衣衫褴褛,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大半张脸,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上有着不少细小的划痕,像是长途跋涉、穿越山林所致。她伏在那里,气息微弱,似乎昏厥了过去。
专诸蹲下身,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拨开她覆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的面容。年纪似乎不大,双眉紧蹙,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额角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一处已经凝结了暗褐色血痂的伤口,看样子是旧伤,但可能因为奔波劳累而再次崩裂,渗出血丝。
她是谁?为何会晕倒在这人迹罕至的湖畔?是逃难的流民?还是……别有目的?
无数个疑问瞬间涌入专诸的脑海。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是置身事外。他自身的麻烦已经够大了,容不得任何节外生枝。
然而,看着那女子苍白脆弱的脸色,额角刺目的伤口,以及那即使在昏迷中依然微微颤抖的身体,他那颗被残酷命运磨砺得有些冰冷的心,最深处那点属于市井豪侠的义烈,还是被触动了。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生命,尤其是一个看似毫无威胁的女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逝在荒郊野外。
他叹了口气,终究无法硬起心肠。他收起短斧,俯身,小心翼翼地将那昏迷的女子打横抱起。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带着湖边的凉意。专诸抱着她,快步回到了自己栖身的茅屋,将她安置在唯一的床榻上。
他打来清水,用干净的布巾,动作略显笨拙却极其轻柔地,为她擦拭脸上的污垢和额角伤口的血渍。他又找出一些随身携带的、治疗寻常外伤的草药,捣碎了敷在她的伤口上。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的木凳上,守着她,眉头依旧紧锁。
这女子的出现,像一个不和谐的插曲,闯入了他原本只有目标和训练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床上的女子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睛,如同太湖最深最净的湖水,只是此刻,那湖水中充满了茫然、困惑和一丝未散的恐惧。她看到守在床边的、身形魁梧的专诸,先是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眼神里充满了戒备。
“你……你是谁?这里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虚弱。
“你晕倒在湖边,我把你带回来了。”专诸的声音尽量放得平和,“这里是太湖边。你感觉怎么样?”
女子闻言,眼中的戒备稍减,她努力回想,眉头越皱越紧,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我……我不记得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抬手捂住依旧作痛的额角,眼神变得慌乱而无助,“我只记得……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很累,很渴……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失忆了?
专诸心中一动,是因为头部的旧伤吗?他看着女子那茫然无措、如同迷途羔羊般的眼神,那不似作伪。一个失去了记忆、孤身流落至此的女子,似乎确实构不成什么威胁。他心中的警惕,不由得又降低了几分。
就在这时,一股焦糊味隐隐从门外飘了进来。
专诸猛地想起还在炭火上的烤鱼!他暗叫一声不好,立刻起身冲了出去。果然,土灶上那条鳜鱼,靠近火源的一面已经焦黑,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懊恼地将烤焦的鱼取下,扔到一旁。这条鱼算是废了。
那女子不知何时也跟了出来,她倚在门框上,脸色依旧苍白,目光却被那烤焦的鱼和旁边的土灶吸引。她看着专诸懊恼的神情,又看了看那堆燃烧的炭火和旁边摆放的调料,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古怪的、混合着熟悉与困惑的光芒。
专诸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重新拿起一条腌制好的鱼,准备再次尝试。
“火……太急了。”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忽然响起。
专诸动作一顿,愕然转头,看向门边的女子。
只见她微微蹙着眉,目光专注地落在炭火上,仿佛在本能地分析着什么:“外焰灼热,内焰温度不足,你这样直接放在明火上,外面易焦,里面却未必熟透……应该,应该用那边燃尽些、颜色发白的炭块,铺在下面,热度均匀……还有,你翻面的时机,晚了些……”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语气并不肯定,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仿佛这些知识是烙印在灵魂深处,即使记忆丢失,也无法磨灭。
专诸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女子那认真而又迷茫的神情,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来历不明、记忆全失的女子,竟然……精通烤鱼之道?而且一眼就看出了他失败的关键所在!老师傅所说的那种“灵性”,难道就是指这个?
女子说完,似乎也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感到惊讶,她茫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专诸,怯生生地问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专诸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依言,将灶里的炭火重新调整,挑出那些燃烧充分、热度稳定的炭块铺底。然后,他再次将鱼架了上去。
这一次,火候果然均匀了许多,鱼皮在热力下缓缓收紧,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色泽金黄,香气也逐渐散发出来,不再是之前那种要么生腥、要么焦糊的状态。
专诸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种奇异的预感。
太湖的初遇,救下的不仅是一个落难女子,似乎……也为他那看似陷入瓶颈的“学艺”之路,带来了一丝意想不到的、关乎“灵性”的转机。
他看着身旁这个倚门而立、柔弱失忆、却又身怀异能的女子,如同看着一个突然降临的、充满谜团的礼物。天空中的乌云愈发低沉,湖风也带上了雨前的腥气,一场新的风雨即将来临。而专诸的命运,似乎也因为这个名为楚嫣然(她暂时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的女子的出现,悄然偏转了一个微妙的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