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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母训

刺世书 作家君寒 3849 2025-11-18 14:40

  公子光离去许久了。

  那扇简陋的木门早已阖上,将外面阴沉的天色和隐隐的雷声隔绝。但堂屋内,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散去,反而如同不断滋生的藤蔓,缠绕在专诸和母亲的心头,越收越紧。

  锦缎覆盖的礼盒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角落,像几块灼人的火炭,无人去碰。专母瘫坐在矮榻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脸色灰白,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粗糙的布料几乎要被捻破。

  专诸则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僵立在堂屋中央,低着头,紧握着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公子光那番慷慨激昂又沉重如山的请托,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刺僚”、“国士”、“吴国存亡”、“黎民福祉”……这些巨大的词汇,与他平日里关心的市井琐碎、柴米油盐,形成了天壤之别,几乎要将他的心神撑裂。

  而母亲最后那惊恐、绝望、祈求的眼神,则像一把更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甚至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年父亲早逝后,母亲是如何用那双如今布满老茧的手,日夜操劳,将他拉扯成人。是这个家,是母亲,给了他在这纷乱世间唯一的温暖和锚点。

  一边是滔天大义,一边是舐犊情深。他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他几次想开口对母亲说些什么,想安慰她,想告诉她不必担心,自己绝不会答应。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承诺拒绝?那公子光岂会善罢甘休?承诺答应?那无异于亲手将母亲推向绝望的深渊。

  沉默,成了母子间唯一的语言。这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压抑。

  午后那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院中的石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天公也在为这人间难以抉择的困境而震怒。雨水顺着窗棂缝隙溅入,带来一股土腥气和深秋的寒凉。

  专诸默默地走过去,关紧了窗户,又将一件旧衣披在母亲微微发抖的肩上。母亲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浸在那巨大的惊恐之中。

  他就这样陪着母亲,在昏暗的堂屋里,听着窗外喧嚣的雨声,度过了一个无比漫长、无比煎熬的下午。晚饭自然是无心准备的,母子二人谁也没有提及饥饿。

  夜色,在暴雨渐歇中悄然降临。雨停了,但乌云并未散去,月光挣扎着透出些许惨淡的光晕,勉力照亮着湿漉漉的院落,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专诸将母亲扶回卧房,安顿她躺下。他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准备回到自己那间狭窄的小屋。他的脚步沉重,身心俱疲,只想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哪怕只是片刻。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身后传来了母亲的声音。那声音不再像午后那般充满惊惧,而是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仿佛经过剧烈挣扎后沉淀下来的决然。

  “诸儿……”

  专诸脚步一顿,霍然转身。借着从门缝透入的微弱月光,他看到母亲挣扎着想要坐起身。

  “母亲,您还没睡?”他连忙快步回到榻边,扶住母亲,顺手将油灯重新点燃。昏黄的灯光再次照亮这间小小的卧房,也照亮了母亲的脸。

  仅仅一个下午,母亲仿佛苍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更深了,鬓边的白发似乎也多了几缕。但她的眼神,却不再是下午的空洞与恐惧,而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深沉的哀伤与某种超越个人情感的明澈。

  “娘……睡不着。”母亲靠坐在床头,拍了拍榻边,“你坐下,娘有话对你说。”

  专诸心中惴惴,依言坐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声响。母亲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住了大半辈子的陋室,目光中充满了留恋,最终,她将视线定格在儿子那张写满挣扎与疲惫的脸上。

  “诸儿,”她开口,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钧之重,“今日那位公子的话,娘想了整整一个下午。”

  专诸心中一痛,握紧了母亲的手:“母亲,您不必多想!此事……此事孩儿自有主张,绝不会连累母亲!我明日便去回绝了他……”

  母亲却轻轻摇了摇头,打断了儿子的话。她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更遥远的时空。

  “娘是个妇道人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她缓缓道,“但娘活了这么多年,也明白一些道理。吾闻……”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古老的训诫,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吾闻,君子爱其身,非惜其命也,为有所待也。”

  专诸浑身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这句话,他曾在某些流传的典籍中隐约听过,意思是真正的君子爱惜自己的身体,并非单纯地吝惜生命,而是为了让这身体在关键时刻,能够派上应有的用场,等待那值得奉献的时刻!

  “母亲,您……”他的声音因震惊而颤抖。

  母亲没有理会他的惊愕,继续说了下去,目光紧紧锁住儿子的眼睛:“今日那位公子光,身份尊贵,是真正的王室嫡脉。他若只想寻一介莽夫死士,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亲身涉足市井,又如此礼数周全,亲身来我这陋室拜访,甚至对你母亲我,行此大礼?”

  她的分析,竟带着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与洞察。

  “他称你为‘国士’。”母亲的声音微微提高,“他以国士之礼待你,认同你的勇力,更看重你的信义与心智。此等知遇之恩,世间多少豪杰求之而不得!”

  “可是母亲!”专诸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倒在榻前,泣声道,“母亲在堂,儿岂敢以身犯险,行此不测之事?若儿有何闪失,母亲年事已高,让母亲如何自处?儿若行此大逆之事,势必牵连母亲!这岂是为人子者所能为?这‘孝’字,儿又如何担当得起?!”

  他的哭声压抑而痛苦,充满了无助与矛盾。在他心中,奉养母亲,让母亲安享晚年,是高于一切的责任,是“孝”最根本的体现。

  然而,母亲听到他的哭诉,脸上非但没有欣慰,反而露出了一种近乎严厉的正色。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捧起儿子泪流满面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

  她的目光,此刻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痴儿!”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不再有丝毫的老迈与虚弱,“你怎还不明白?!”

  “孝之大者,非是晨昏定省,嘘寒问暖!非是谨小慎微,保全性命!”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专诸的心上,“孝之大者,乃成父兄之志,立身扬名,以显父母!”

  “你父亲生前,亦是侠烈之人,只因时运不济,郁郁而终。他若在天有灵,见到我儿有如此机遇,得遇明主,能被以国士相待,参与此等关乎国本之大事,他是愿你龟缩于市井,苟全性命于乱世,还是望你能挺身而出,做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我专氏门楣,光耀于吴越之地?!”

  母亲的话语,如同惊雷霹雳,在专诸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从未想过,“孝”字,竟然还可以有这样的诠释!成就父亲的遗志,立下显赫的功业,让父母因此而荣耀!这完全颠覆了他以往对“孝”的认知!

  “再观当世!”母亲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烧着某种沉寂已久的火焰,“王僚暴虐,民不聊生。公子光,英主也!他欲拨乱反正,还吴国太平。此乃大义!你既有此能力,得此机遇,若因顾念我一老妇之安危,而退缩不前,负此知己,失此大义,他日九泉之下,你又有何面目见你父亲?你让我这为娘的,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难道要让我专氏一族,永远背负着‘见义不为,知恩不报’的污名吗?!”

  “母亲!!”专诸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震撼与汹涌的情感,他伏在母亲的膝上,失声痛哭。母亲的这番训诫,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把最沉重的锁。之前的挣扎、痛苦、矛盾,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和转化的出口。

  母亲任由他哭着,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着儿子剧烈颤抖的脊背,她的眼中也盈满了泪水,但那泪水之后,是一种毅然决然的坚定。

  良久,待专诸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泣时,母亲才用无比清晰、无比坚定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诸儿,抬起头来。”

  专诸依言抬头,泪眼朦胧中,看到母亲脸上那种混合着无尽慈爱、深明大义乃至一丝诀别之意的复杂神情。

  “公子光,英主也。他所图之事,乃为国为民之壮举。”母亲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入儿子的灵魂深处,“汝,当助之。”

  “母亲……”专诸哽咽着,还想说什么。

  母亲却缓缓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神圣的、牺牲般的辉光:“勿以老身为念。我儿若能成就此番功业,名垂青史,显耀父母,则为娘此生……足矣。死得其所,快哉!”

  “死得其所,快哉!”这六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也为专诸指明了方向。

  专诸望着母亲那决然的面容,心中所有的迷茫、挣扎、恐惧,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股来自至亲的、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所涤荡、所升华。他不再哭泣,眼神中的痛苦逐渐被一种沉重的、义无反顾的坚定所取代。

  他对着母亲,缓缓地,极其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没有再说话。

  但所有的承诺,所有的决意,都已在这无声的行动之中。

  母训如山,今夜之后,专诸的道路,再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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