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早晨格外冷,上午英语早读,秦后来是缩着手举课本的。大家似乎冬眠还未醒,读书声细若游丝软无力。
简兮是君子“既不动口也不动手”,不仅不在读,连页码也没翻对。
声音奄奄一息,如风中残烛。
课代表一个人的声音苦苦支撑着。
秦后来光想着:再这样下去怎么行!得打起精神来!
林沉湘和于晴晴是行动派,她们渐渐扩大声音:“energetic,energetic,充满活力的;精力充沛的;积极的。”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她们的带动下,四围的同学纷纷找到了“energetic”的感觉,振作精神,书声朗朗,渐入佳境。
带动一群人,有时候光靠一个领导是不够的。十一班永远是一个集体,集体面前,个人的困倦都算不了什么,哪怕过了很多年,十一班依然在那里,像一团活火,永恒地燃烧着。
新来的英语老师进班,听到这响遏行云的读书声,不禁赞不绝口,发表讲话:“能带我们十一班我真的很高兴!”秦后来希望他不要看见上学期的期末英语平均分,不然估计会气昏过去。
上学期教他们英语的老师请了产假,秦后来仍记得一四年最后一天她笑着跟同学们说“See you next year.”的情景,结果他们在一五年相见了,却不能在羊年相见。在秦后来眼里,她是那么温柔和蔼、循循善诱,她是高中这段时光里埋藏的宝藏。
接替她的是九班的班主任,年龄三十上下,用学生的原话来形容就是“矮圆矮圆的”,短头发,戴眼镜,讲起课来心潮澎湃,多年后,简兮嚼着回忆评价他“上课可愤慨了”。
九班同学私下里偷偷给他们班主任起绰号叫“小浣熊”,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小浣熊”的名号伴随着他晚自习侦查学生自习的事迹一并传开,在整个高一年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从上学期十二月份开始,中午一直是秦后来他们十几个男生坐两桌吃饭。女生们则是两三个一起,小团体。相比之下,男生显得更像是群居动物。
简兮晃晃悠悠地端着一碗鸡腿拉面坐下,汤汁殆与碗口齐平,他问在座的各位:“江湖救急,潽出来了,谁有纸巾,快来一张!”
壮汉同学取出粉色外包装里的纸巾,递给简兮。
“多谢,包装颜色不错!”简兮说道。
秦后来大口吃着他的“红烧肉拼单狮盖浇饭”,整盘都是酱红色的,找不到一根蔬菜的绿色。盛饭阿姨看他没点蔬菜,反而说了句:“小伙子瘦,多吃点肉挺好的。”
壮汉同学不吃青椒,他全都一块块挑出来堆在桌上,吃完饭再清理掉。那些吃牛蛙这类带骨头的同学也是如此。弇山高中的学生都是讲文明的,当然,言谈方面就不一定了。
陆某不知什么时候跟陈妈成了挚友,吃饭的时候一直坐在他旁边,跟他悄悄讨论。秦后来有次凑过去问他们在聊什么,陆某则甩了一句:“大人谈事情,小孩不能听。”显得越发神秘。
春哥近来有些感冒,喉咙痛。这种感觉秦后来深有体会。有时候咽口水都会有割喉般的痛感。春哥吃一口饭,表情就狰狞一次,可能到了“喉癌晚期”。陆某忙说:“春哥,把扁桃体割了吧。我听说割了以后就不痛了。”
“扁桃体跟阑尾一样,割掉以后不影响的。”不灵哥补充道。
“对,春哥你去割的话我在旁边给你喊加油!”陆某笑着说。
“春哥要去割什么,该不会?”简兮突然闯进对话。
“扁桃体!我肯定不去割啊。”春哥咬着牙,仿佛他正在经受手术的苦痛。
“不疼的,”陈妈说话了,“我有一亲戚家的孩子割过,回头我帮你问问。”
“我有点好奇,扁桃体到底长什么样子?”秦后来问。
简兮说:“生物书上不是有吗?”
陈妈说:“长得跟这个狮子头差不多。”
秦后来正要下筷,一听这句,顿时就没了食欲。
简兮吃面狼吞虎咽,早就吃完闲在一旁等待,他看秦后来不动筷了,便问了一句:“我们先走,去小店?”
秦后来说:“好啊。”
简兮问:“你去买什么?”
秦后来说:“没想好。”
“没想好你还去。”
“边走边想吧。”
他们来到学校小卖部,外头好多同学在排队接热水煮泡面,里头还狠,简直挥汗成雨。
林沉湘和张飞想挤进去,秦后来和简兮已走到她们身后。
“哟,这不是——”简兮的声音特别好分辨。
她们转过头,互相之间打了声招呼。
“好巧。”张飞说。
一方认为的偶遇其实是另一方的刻意为之。
“你们买什么?”简兮问。
“不买了,挤都挤不进去,回去了。”张飞说完就掖着林沉湘往回走。
“你们告诉我,我帮你们买。”简兮笑着说。
“真的吗?”张飞喜出望外。
“那肯定的,只要把饭卡留下。”简兮说。
秦后来和简兮记着她们要买的零食和文具,又接过她们的饭卡,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挤进店里。
“喂,林沉湘饭卡上的照片给我看看。”简兮邪魅地笑着。
“她贴起来了,有什么好看的。”秦后来说。
“张飞也贴起来了。这些女生怎么都喜欢贴起来呢!肯定是嫌饭卡上的照片太丑了。也是,毕竟军训的时候拍的。等下,你刚刚是不是说林沉湘有什么好看的?”简兮说。
秦后来茫然。
“你完了,等等回去我告诉她,你说她不好看。”简兮笑着。
“你别断章取义,这话我可没说过。”秦后来忙说道。
简兮笑着,转而从柜里取出一罐咖啡,那是张飞要的。“好烫。”简兮想塞衣服里,但怕被误认为贼,于是只用两根手指抓着。
人流像蜗牛一般缓慢地移动着。来到文具台前,秦后来一眼就找到了林沉湘平时一直用的笔,他选了两支质量好的,然后跟在简兮后头,一路顺着队伍踱到小店阿姨面前。
“分开刷。”简兮刷完自己的和张飞的卡后,一下就被人潮推了出去。
“就两支笔?还有别的吗?”小店阿姨贪婪地问。
“没,没有了。”
阿姨在刷卡机上重重敲下一个金额,无情的刷卡声响过之后,秦后来挤出了店。
早就等在香樟树下的简兮问道:“怎么这么慢?”
“不告诉你。”
这学期,物理先从平抛运动开始讲起,为了丰富上课内容,物理老师将讲台上的废纸揉成团,接着向同学们展示平抛。这堂课上下来,同学们果然印象很深,作业正确率提升不少。不过下了课老师忘记处理地上的纸团,害得当天的值日生被班主任无端批评了一顿。
这周六是期初考试,目的是检验同学们寒假自主学习的成果。大多数人都从容赴死,很少有认真学的。结果考试的题目全是从假期作业里择出来的,这反而让那些认真复习的人觉得多此一举,没认真复习的只好凭借零散的记忆写。英语阅读的四篇全是做过的,那些认真学习的人答案都记得,三下五除二,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然后早早地趴在桌子上睡起了觉。英语于秦后来而言简直是看天书,他虽然发过誓要好好学,但还是没能坚持下去。做阅读的时候,明明单词都能看懂,但连成句就看不懂了,这是最气人的。别人数学复杂的计算背个答案就填上去,秦后来还得动手算一遍,一步三验算,就怕一步错步步错,实在太谨慎。唯一不同于寒假作业的题是语文作文——《美丽的瞬间》,那时候高一还没教议论文的写法,所以大多数人写的还是记叙文。
考完试秦后来问简兮:“你语文作文写了什么?”
“美丽的瞬间,你呢?”
秦后来差点被气死:“我当然知道,题目都是一样的,我是问你写的内容。”
“我写了小学生给我让座。”
秦后来知道简兮在骗他,同桌这么久,他从没看到过简兮写的作文。
秦后来深知自己在这次期初检测中暴露的不足,于是对症下药,决定周六放假的晚上去城西的新华书店买教辅书。
城西的高楼林林总总,美轮美奂,中国结图案的装饰灯通红地亮着,给人带来正月里的喜气。夜里好冷,冷到呼吸都困难。秦后来迈着唐老鸭般的步伐走过天桥,蜷缩着身子进了书店。
他眼前朦胧一片白,于是又把眼镜摘下来擦一番。
挑完辅导书,秦后来动身前往“古典文学”的书柜前,他每次来都会淘一两本回去。最近书店更是进了一批各家写的《红楼梦》续,一本本挤着挨着,无声地一较高下。另外还有一批古诗词集,花间词、东坡词、二晏词等等,种类繁多,颜色各异,争奇斗艳。
无奈它们都是包装好的,一拆未拆,秦后来又不好意思一本本拆,而不拆买回去又等于摸奖,不知是否“败絮其中”,只好白白盯着封面,暗暗叹息。
秦后来又四处找书看,虽不买,但过把眼瘾。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后来无意间的抬头,竟欣喜地看见了林沉湘,她就站在不远处。好巧啊,他心想,旁边的应该是她妈妈吧,照这个行进方向,她们是要往我这边走啊,不行不行。
秦后来有点慌乱、有点紧张,赶快躲在一个书柜后头,两眼空洞,不知在想什么。
感觉经过一分钟就像经过一个世纪。
“秦后来。”
他怔了一下,抬起头,“啊,嗨。”
“你也买了参考书。”她刚吹过头发,香气淡淡地萦绕着她。
“啊,对。呃,你一个人来的吗?”
“没,我妈妈在前面呢。”
秦后来确认了。
“你的手好红啊。”林沉湘说。
“啊,书店空调温度可能打太高了,热的。”
“哈哈。你看上去脸色也不太好。”
“没有没有,我在这儿找书看,你突然出现我有点惊讶。”
“你喜欢看这种书吗?”林沉湘疑惑。
“嗯啊。”秦后来转过身,身边书柜里摆的书让他有些尴尬,他竟一时半会儿编不出来想找的是哪本,抬头一看书柜上分类的牌子,赫然写着:孕产指导。
秦后来尴尬地笑笑,他赶紧岔开话题:“你买了哪些参考书呀?”
“数学的、物理的,”林沉湘一边说着一边展示着,她手里还有一本作文书。“期初考试没考好,我也不知道我买了会不会看,但不买我又不放心。”
“我也没考好。寒假光顾着玩了。”
“哈哈,我也是。那边有新开的文具店,去看看吗?”林沉湘笑着。
秦后来点点头。
林沉湘挑了几本封面清新的笔记本,又选了一蓝一紫两支记号笔,付钱的时候,她看见秦后来站在一桌子玩具前。玩具们身上印着百家姓。
“我看到秦了。”林沉湘走近,她笑着。
“在哪儿?我找了好久没找到。”秦后来说。
林沉湘指给他看,“在简的旁边,哈哈,正好你们现实中是同桌。”
秦后来把第一个找到的“林”取了下来,挂到“秦”的上面。“不知道有没有于。”
他们翻着找着,把四个人的姓氏都找齐了,还附上“陈”和“张”。秦后来把它们都摆在一起,整整齐齐。
“哈哈,我们好幼稚啊。”林沉湘笑着。临走的时候,林沉湘递给秦后来两本笔记本,一本大的,一本小的,“送给你。谢谢你替我买笔,我都不知道饭卡里钱不够了。”她甜甜地说。
车来车往,车流不息,走回家的路上,秦后来乐开了花,昂首挺胸,看世间万物都是“妩媚”的,他还哼起了歌,也就脑子里跟着哼哼不会跑调,还感觉自己唱得比原唱还好,一旦嘴巴一动,声音一出来,难听得都想砸耳麦。
秦后来沿途顺便去了趟奶茶店,茶香味扑鼻,要想茶味重一点,就点少糖,这是店员告诉他的。边上的座位还坐着两个小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看上去四五岁。秦后来看着他们玩石头剪刀布。
男孩老是让女孩赢。
女孩稚嫩的嗓音说着:“你不要老出布。我出剪刀,你就出石头,好不好?”
男孩子细声细语地回答:“好。”
“石头剪刀布,你怎么还是出布啊。”
秦后来好羡慕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不用担心学业,不用担心考试,只要快快乐乐地吃,欢欢喜喜地玩就行了。
他回忆起幼儿园的那段时光,幸福都快洋溢出来。那个时候秦后来就在小区隔壁的晨曦幼儿园上学。有一年暑假,台风过后吹走暑气,凉风习习。幼儿园的娱乐设施当时还是对外开放的,他妈妈经常带他进去和别的小朋友玩,自己则和别的大人在教室里吃茶聊天。某一天天空飘起了雨,他从滑滑梯上下来,躲进一个小隧道里,恰好也有一个孩子坐在里面。他早已不记得他们当时聊了什么,只知道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无忧无虑的童年一去不复返,那天一起躲雨的小伙伴,后面的日子里就再没见过了,她好像不是这个幼儿园的,许是来自别处罢。夏天走了,童年也远去了,它就是这么一段“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的时光。
秦后来捧着初春的第一杯奶茶,暖如冬阳,在车水马龙里徜徉归家,今夜城西很美,街、灯、车、店都很美,月色温柔如水。
那月亮圆圆的,泛着鲜嫩鲜嫩的肉红,秦后来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在餐桌上,今晚的月亮好像扁桃体!
他刚喝了口奶茶就呛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