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会下雨,小种子到处飞。枫树发芽,伸出稚嫩的小爪。北窗外的关山樱再过几天也会缀满枝桠。会此玲珑日,芳菲节,垂丝海棠盛开了。鲜艳的红花一朵朵,如同小喇叭。白头的玉兰看到这一幕幕,欣慰地零落了,报春的任务圆满完成,剩下的自有花会接替它,主导繁华。
做完操,体育处的主任——就是那个把秦后来他们赶出自由室的老师,让全体男生留下,女生则可以先回教室。男孩子们一脸愁容,堪比闺中思妇。接下来得到的命令足以令人闻声而倒,伏地不起。
“全体都有,趴下,二十个俯卧撑。”
一旁的女孩子们咯咯笑着。男生们一共要做两组,总计四十个;简兮做了两组,一共二十七个。听说这项运动主要是为高三学子准备的,毕竟高考迫近,身体强健才更有利于最后冲刺,高一高二的男生就当是给师兄们陪练了。
自从张飞换过来、秦后来他们挪到第二组,简兮总算盼见了彩虹。他常常做完作业就找张飞对答案。
之前的课上,物理老师语重心长地跟他们讲过:“审题要仔细,做题要认真。做一道对一道。很多同学就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做完一道就跟别人对答案,我是让你们做一道正确一道!”现在这句话秦后来想专门说给简兮听。
数学课上秦后来他们小组讨论月考试卷。简兮一直在和张飞说话。于晴晴说:“简兮你要不去张飞那组算了,我们组三个人也行。”
简兮说:“别啊,我生是我们组人,死是我们组鬼。他们组就有一道题解决不了,我帮他们呢。”
可简兮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简兮,是不是二百五?”张飞叫他。
“是的。”简兮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又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林沉湘笑道:“你反射弧真的好长。”
张飞又问:“到底是不是。”
简兮回道:“答案是二百五,我不是。往沟里带我。”
“谁带你了。”张飞正说着,秦后来他们那里已弥漫着欢快的笑。
“秦后来,”林沉湘叫道,“那个数学竞赛你报名吗?”
简兮抢着说:“他肯定报啊,班主任都找他私聊了,说可以冲一下。”
秦后来点点头,“我本来不想报的,但课前小叮当跟我聊月考成绩的时候,顺便问了我一下竞赛的事情,我说我不太想报,可他说可以试一下,了解一下题型,就当是为高二做准备。”
“就当是送个钱。”简兮开玩笑地说。
“怎么是送钱了呢?是去看一看题型,高二再战,就像生物竞赛那样。”秦后来说。
“生物竞赛的钱我算是打水漂了。三等奖都没有。”简兮苦笑,乞求组委会能把钱退回来。
“有句话叫放长线钓大鱼。”秦后来说。
林沉湘听了似乎有所感悟,对秦后来说:“那我也报一下。”
秦后来点点头,“好啊。”
林沉湘问:“钱给谁啊?”
秦后来说:“给我就行了,简兮的钱也在我这儿,等下下课我一起交给小叮当。”
简兮说:“你别私吞了!”
秦后来反驳道:“我可不是这样的人。”
林沉湘从书包里找出十二块钱,轻轻地放在秦后来掌心。他没接稳,两枚硬币掉落在地,与地板“融为一体”。
“下课再找吧。”林沉湘又给他两块钱。
“不好意思啊。”秦后来并不是故意,而是害羞得不敢碰着她的手。
简兮就是打着“对答案”的幌子找张飞说话。晚自习课上简兮胆大如斗,光明正大地找她,细声细语地说话,像蚊子嗡嗡在耳畔。另外,他的写字声像呼噜声一样让人辗转反侧,又像大清早的装修声一样让人咬牙切齿,头疼欲裂。秦后来登时有一种拍案而起、投笔打他的冲动。但语文课上有学到文天祥的“隐忍以行,将以有为也”,他得学会忍耐,得克制自己。即使此刻怒火中烧,也要灌自己一盆冷水,让自己冷静下来。简兮的笔好似一只啄木鸟,桌子都快被它凿出一个洞。
秦后来最终委婉地提醒他:“你的笔声音怎么这么响啊。”说完秦后来无奈地笑了,他也笑了,拿出一本数学书垫着。世界清静了。
放学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秦后来不得不感叹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离校门还有十米之遥的时候,他猛然想起自己忘拿了小记事本。春哥说:“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放一晚又不要紧的。”
“一本记事本,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秦后来说。
他告别了春哥,立马跑回教室取本子。一楼的班级都熄灯了,除了十一班还有残灯亮着。后排有个女孩子还在看书,她叫肖凝子,是于晴晴的好朋友,两人常常一起吃饭一起聊天。秦后来想起来她还是舞蹈社的,迎新晚会时还上台表演过。
秦后来不由好奇地问:“你不回宿舍吗?”
她回道:“我再看会儿书,回宿舍就看不了了。”
也是,弇高宿舍十点钟就统一熄灯了,而且校方严禁学生在宿舍打手电。除了高三学生有特例,其余的到点就该准时休息。肖凝子这么晚了还看书的原因或许在此。她号称班里的万年老二,无论大考还是小考,她总分都排在第二位。第一名的宝座常常易主,而她这个第二名的座位非常牢固,都发烫了。众人眼里,她孜孜矻矻,目不窥园,除了学习和舞蹈,别的活动她好像都不感兴趣。
秦后来取完东西,离开前随手关了讲台上的灯。伴随着楼上最后一盏灯的熄灭,十一班微弱的灯光显得更加苍白无力。她每晚又能多看多久呢?九点四十锁门的保安会准点过来清人,多一个课间的时间能看多少内容呢?于秦后来而言自是难以体会的。
第二天秦后来早早去上学,因为昨晚他约好了简兮一块儿吃早饭。他只在军训期间吃过学校食堂的早饭,一般是靠一个蛋、一碗粥、半个红糖馒头解决战斗。豆浆当初还是限量供应的,只有起得特别早的同学才有资格喝到,不过现如今已大有改善了。
早起的简兮已经帮秦后来买好了早饭。
“你怎么买这么多,我吃不下的。”秦后来说。
“你想多了,不是全部给你吃的,还有张飞呢。”简兮回答。
“她人还没来吗?”秦后来问。
“她去小店买酸奶了,一会儿就到。”他说。
简兮如同这初升的红日,刚刚睡醒的脸上还泛着些许红润。他朝东边的两人挥了挥手,陈妈和张飞徐徐赶到。
“陈妈你不吃早饭的吗?”秦后来问,因为陈妈一直坐着看他们。
“他早就吃过了,他是我们宿舍起得最早的。一大早起来就去晨练。”简兮抢着说。
“晨练......是刷题吗?”秦后来不解地问。
“不是,是跑步,还有读英语。”陈妈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英语小册子。
秦后来暗自纳罕。简兮则在一旁笑道:“秦后来你要笑死我,晨练是做题,没听说过。”简兮重复秦后来的话,好像把他的尴尬一下子放大。
“赶紧吃吧,等等回教室还要背英语呢。今天早读课又要默写。”张飞督促道。
简兮一听,立马大口喝汤、大口嚼面。他对面食情有独钟,三餐至少有一餐吃面,哪天他一碗也不吃,那太阳估计会从西边出来。不过那样也好,太阳从西边升起,林沉湘从城西踏着晨曦到学校,一定是无理之妙。
林沉湘今天穿了一件牛仔外套,看上去酷酷的,她一头乌黑锃亮的长发垂到肩上,显得更加清纯。秦后来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她把语文作业交到他桌上。
早晨到校后是忙碌的,值日生忙着打扫教室,课代表像催租人一样忙着催交作业。年级主任时而显现在门口,提醒他们迅速一点,有的班都开始早读了。然而他们班并没有因此乱了脚步,一切仍是井然有序地进行着。秦后来见简兮最后一个出门交作业,久久不回班,估计是和往常一样想逃掉一点英语早读,但人算不如熊算,简兮进班,发现小浣熊默写默了近一半。
“交个作业要这么久?直接重默吧。”小浣熊笑着说。
简兮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坐回座位。
“冤,我比窦娥冤还冤。”课间简兮抄中文的时候一直在念叨着。
“冤什么冤,自作自受。”张飞说道。
“你一说话我就抄错,怎么回事?”简兮正欲找修正带,不料他毛手毛脚,将修正带撞落在地。
几乎所有老师都让学生们不要用修正带,要养成落笔前认真思考的习惯,防止下笔出错,可是收效甚微。
“喂,在你脚边,帮我捡一下。”简兮对张飞说。
“我不管,掉到我这儿的东西就是我的。”张飞捡起修正带就是不还给他。
简兮只是笑笑,他转个身,随手将于晴晴的拿去用了。
中午的时候,于晴晴买了新修正带回来,惊喜地发现旧的失而复得,忙跟林沉湘他们分享这件奇事。简兮笑笑,道出真相,于晴晴气得大喊了一声“简兮”,差点把秦后来写字的笔和林沉湘手里转的笔给吓掉了。
“你那红瓶子里装的什么?”简兮问张飞。
张飞回答:“你问的是这个吗?眼药水。你要不要滴一下?”
张飞说着就把小红瓶递给简兮,简兮推辞:“不用了,我不会滴眼药水。”
张飞瞪大眼睛盯着他,诧异后嫣然一笑:“想不到堂堂简兮连滴眼药水都不会,不如改名叫难兮吧。不过我告诉你我不会骑自行车,咱俩扯平了。”
后面张飞又削了一个苹果,她叫简兮:“Nancy,Nancy。”
简兮就是不搭理她。
“简兮!”张飞大吼一声,再现昔年当阳桥之勇。
“怎么谁都能吼我啊!”简兮这才抬头面对她。
“吃苹果吗?”张飞一下子变成小家碧玉型。
简兮摇摇头,“等我默完英语。”
之前提到过简兮的字奇丑无比,经过这么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练习,他的字竟也有所改善。
晚自习学生们抄写投影上的英语范文,并在老师的要求下背诵第三段。多背范文、积累句型才是老师们所提倡的提升英语作文分数的直接方法。
张飞悄声对简兮说:“你抄完能不能借我抄一下,我这个位置看不太清。”
简兮点点头。他用自己引以为豪的“左斜体”抄下范文,认为自身的书法造诣已经更上一层楼,甚至能够自成一家,不由得沾沾自喜。而旁人看来,只是雾里看花罢了。
张飞接过简兮的手稿,脸色阴沉,估计有想一撕两半的冲动,她抓着简兮说:“不要写左斜体,这看上去很丑。”
简兮为了给左斜体证明,还征求了秦后来他们的意见,他们不约而同都投了反对票,简兮无奈,只好忍痛割爱。
假期里下了两天雨,果然应证了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回到学校,新的一周又开始了。垂丝海棠显得更加娇嫩动人。桃花也开了,白中透粉,如同敷了胭脂的姑娘。
张飞说:“秦后来,什么时候走?”
简兮兔子似的竖起耳朵。
秦后来说:“现在吧。”
简兮忙问:“去哪儿?”
张飞回道:“去语文老师办公室,总不会去私会吧。”
简兮傻傻地笑着,“要不要我跟你们一起?”
张飞说:“不用,好好在教室呆着吧。”
这一次语文老师找他们的原因,秦后来大致能猜到一二。
“肖凝子说她学习太忙,没空再担任语文课代表的职务。这边张贺慈向我推荐了你——秦后来,你意下如何?”
来的路上秦后来已经听张飞说过了,肖凝子打算在高二分班以后进入理科强化班,于是刻不容缓、夜以继日地学习,语文课代表的重担一下子全压在张飞身上,幸好秦后来答应替她分担了。
之前秦后来常常是描白板上的字,如今他要亲自动笔写,回家作业的总字数比一首《泊船瓜洲》还多,张飞说:“多练习板书,是好的。”写完回到座位,林沉湘笑着让秦后来看白板,只见刚才写完的字各个像流泪了一般,纷纷垂下墨水来。还没等秦后来开口,她就笑道:“不好意思,是我下午加墨水加得太多了。”
后来字全糊了,在全班的“声讨”下秦后来上去擦了重写。林沉湘戳了戳他,她帮忙挑了一支不满不溢的,“就用这支吧。”她笑道,好像桃花。
第二天秦后来便帮张飞收起了作业,他找每组第一排同学,他们会把没交的名单报给他。当秦后来问到简兮的时候,他抱着一叠本子吞吞吐吐,一边翻名字,一边对人脸。
“齐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齐什么齐,我还没交呢!”刚扫完地的陈妈回来说道。
正当秦后来和张飞准备出门交作业,春哥穿过茫茫人海,来到他们面前,“我和陆某的,分开放。”春哥说。
“春哥你又抄作业!”秦后来笑着说。
“这怎么能叫抄作业呢!陆某抄书的,我抄他的,不就相当于我抄书的嘛!”一番话说得秦后来哑口无言。
班主任严厉打击早晨到校抄作业行为。今天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迟到”了。上午的数学课前他也没有现身。班长让课代表去办公室找一下,五分钟后课代表无功而返,班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叮当过桥啦!”放哨的同学喊道。
班内立马回归寂静,都装模作样地看起书来。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慌慌张张地进班,向同学们解释道:“不好意思啊,早晨出门发现自家车库门前被别的车堵了,耽搁了一会儿。好,我们抓紧时间上课,等等稍微拖一会儿课啊。”
他们终于向最难的数列发起挑战,这种题型在今后的考试中占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秦后来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为了自己,为了林沉湘。
那个春日的傍晚,当最后一缕夕阳从桃树上褪去,微风缓缓拂起,有两个人走在最东边的小道上,校园外耀眼的油菜花田印入眼帘,金黄金黄,是农家特有的颜色。
“秦后来!你果然在这儿!快回去吧,替我吸引点火力,我快被简兮烦死了。”张飞喊着,她就站在停车库里。
秦后来和林沉湘赶紧回教室。
“你们俩是在偷偷约会吗?”第二天交作业的路上,张飞八卦地问秦后来。
秦后来摇摇头,“没有啊。”
“那你们俩昨天在干嘛?”张飞缠着不放。
“事情是这样的。”秦后来娓娓道来,“十六年前的夏天,我出生在弇山这座美丽幸福的城市,对不起,说远了。”
昨天秦后来独立香樟树下,极目远眺,后来林沉湘找到他问他题目,他们这才一边走一边讨论的。
“这是事实。”秦后来义正辞严地说。
“你是不是喜欢她?”张飞问。
“喜欢谁?”秦后来极力避免正面回答。
“你说谁?”张飞“咬定青山不放松”。
被逼无奈,秦后来只好点了头。
少年时代的喜欢是藏不住的。
“果然是这样!看来简兮说得没错。”
“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每天到校都跟你后桌打招呼,晚上放学也是,还一直教她题目。不过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情就你知我知简兮知,我会保密的。可你喜欢林沉湘,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呢?”
“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啊,就一直做好朋友,不用告诉她吧。”
张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问下去。
“你呢?”秦后来问,“你有喜欢的男生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她沉吟片刻,“有。”
“是我们学——”
“不过不在我们学校,算了,他现在在归外挺好的。不去想了。”她说得很快。
“校的吗。”秦后来只好默默说完刚才的话,给自己听,接着附和道,“归外比弇高好啊,他好厉害。”
一路上关山樱洋洋洒洒地绽放,它的花瓣一褶一褶,层层叠叠,好像此刻他俩的内心,都难以揭开。
日子一天天过去,桃花与垂丝海棠相继告别舞台,玉兰树早已绿叶成荫,唯有关山樱笑对春风。
“你这个‘唯’写错啦,不是竖心旁。”林沉湘指着秦后来的默写说道,从那天开始,他便一直记得“唯见江心秋月白”的“唯”是口字旁的。
秦后来觉得林沉湘比他更适合语文课代表的位置,自己语文成绩那么差,也不知道当初的张飞究竟出于什么原因选他顶替空缺。
林沉湘站在关山樱前,粉红的花映衬着她的脸,秦后来知道只要她一笑,他眼前便是春天。
轻风乍起,红樱满地,落花人独立。
那一日,春天就在纷飞的樱花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秦后来想起那个傍晚,他和林沉湘走在校园最东边的小道上,她指着桃花问道:“你说它们谢了以后会长出桃子吗?”
秦后来回道:“那要看它们是有心还是无心了,我外婆告诉我,无心的桃花结不出果。”
无心便结不出果,花如此,人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