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以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对面宿舍的楼顶。楼顶一角不知是谁用水泥灌注了一匹石塑骏马。此刻夜幕沉沉,也没有星光,我借着微弱的月光,盯着那匹马看。我又开始长长久久地失眠,偶尔小憩片刻也会做着绵延不绝、光怪陆离的梦。迷迷糊糊中,骏马抖动着背脊上的鬃毛,额前生出了晶莹剔透的水晶螺旋角。我伸出手,隔空触摸着它的额头,但驾驭它是绝不敢想象的,定会遭到致命的还击。独角兽?由大海的滔天白浪孕育出来的纯洁美丽生物,象征着光明与终结。分不清是清醒时胡思乱想的延续,还是偶尔昏睡坠入梦境。凌晨三点,我担心若放任自己一味沉溺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之中,最终会走向失控,决定起身找点事做。
打开客厅的灯,我再一次看到了茶几上的鱼缸。
“确定海水鱼缸类型、了解海缸的各部分组成,研究海水循环过程,熟悉主循环水泵、灯具、蛋白分离器、造浪器等设备的功能及使用方法,了解过滤系统的工作原理,制定严格的日常维护计划……”
泡上一壶参茶,端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查阅海水鱼的饲养资料。分条缕析之后,一笔一划地记录在笔记本上。笔尖擦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浮躁的内心,终于重归宁静。我知道某些东西正在逐日侵蚀着我的神经,就像是心里生了溃疡,经年腐蚀,说不定哪一天连同我的躯体都会被彻底洞穿,届时,巨大的黑洞将贯通我的胸腔。我自始明白,与人诉苦,只是单向地施苦于人,自身的痛苦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的减轻。不看医生,不寻求药物庇护,在孤独忍受的时光中,我在尝试慢慢地适应它。我曾将这种苦楚看成能与缪斯时时相见的代价。而如今,却愈发失控,我只能通过不断提高缩回壳里休养的频率,来使自己获得解脱。
“合理的设备,细心的照顾.....”
终于,漆黑的夜被撕开了一条白色的口子,东方的天空漏出一丝鱼肚白。我总算松了一口气,双臂后伸,舒展着腰肢。庆幸自己又熬过了一个黑夜。冲了个热水澡,准备散个步,再去食堂吃早餐。
推开门,林凡正颓然地瘫坐在走廊里。不知道他究竟坐了多久,身上还是昨晚的那套深色西服。
“怎么不敲门?要冲个澡么?今天没有工作?”
一连几个发问,他都没有回复。我静默地站在门口,低头看着他,又仿佛看着自己。一件事就可以戛然而止的感情,都是蓄谋已久,感情又不是水龙头说关就可以关掉。总有一方,早就想走,只是在等待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个不可错失的时机。相对许久,他终于颓然地扶墙起身,扫向我的眸子,光彩尽失。这才是真正的告别吧。我看着他踉跄的身影,突然钻心地痛,在他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刻,还是不舍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他第一次没有回头看我,哄我说他是故意装生气。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没有动。可随后,我更加悲哀地发觉,自己此刻的悲恸竟不是为他,只是因自己也曾如此卑微地呆坐一夜、心如死灰过。我认命地放开了手,心中不甘又能如何,唯有感情这种事,无论如何都无法欺瞒自己。有些人就是绝没可能彻底分开,有些人就是绝没可能永远在一起。哪里有公平,如何能讲道理。
“既然注定渐行渐远,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吧。”
十年浮沉,我们曾被迫相遇,如今终选择分开,没有既往不咎,更谈不上云淡风轻,好像只有至死方休,才配得起彼此浪费过的岁月绵长。
1
“预选赛侧重于创意比拼,很多作品廓型大胆夸张。前两个星期,你需要完全掌握立体裁剪的手法。做到手上动作规范、熟练,之后就可以举一反三。但你也不用怕,立体裁剪是最简便的裁剪方法,不受平面计算公式的限制,可以在人体模型上直接进行裁剪创作,对于新手来说,非常友好。”
晚自习的铃声响起,教学楼里灯火通明。每个工艺教室里,都挤满了为了预选赛而奋战的学生。
“今晚你先学习下人体尺寸测量,按照穆夏的尺寸将人台处理好。”
纪繁丢给我一本《服饰造型基础》,16开200页。看来我今晚的任务,一是要将这本书的精华全部刻在脑子里,二是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人台尺寸调整。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但看到周围各个精神矍铄的同学,又很快打满了鸡血,是时候拿出我一目十行高倍速阅读的看家本领了!
两个小时后,宛若吃了记忆面包的我,脑子里塞满了造型变迁史、服装分类、样板制作工艺、人体测量规范、裁剪缝制基础各类知识点。感觉再不去实践一下,他们就会从我的皮肤溢出,飘散到空气中去。
我按照穆夏提供的维度尺寸,在大小不一的人台模型中,搜寻到一个最为接近的,搬到使用的工作台附近。找了一小块的白坯布,用红色六股手缝线,绣上了“艾浅”两个字。最后将处理好的名条,用大头钉固定在人台颈部前侧。深吸一口气,开始调整人台尺寸。将对折熨烫平整的布条、成品垫肩、棉絮等,填补在维度、角度不足的地方。最后,贴好纵横标记线。
“我好了!”
全部处理完,还不到十点半,我得意地起身叫纪繁来验收,却见他正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一条包臀裙。我收了声,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瞬时被玫瑰盛放的景象所吸引。一朵若隐若现的银色绸缎玫瑰沦陷进灰蓝色的蕾丝当中,绸缎轻盈灵动,温润如玉,蕾丝如梦似幻,灿若银河。
“完成了?”
纪繁将包臀裙收了尾,起身走向我的工作台。哎,看了纪繁的练习,我突然就非常灰心丧气。咬着保温壶的吸管,情绪怏怏地跟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他拿着皮尺测量人台的各维度,一一比对着穆夏的尺寸。
“肩斜角度大了。”
“哦。”
我放下水壶,接过量角器和直尺,仔细测量了一次。确实,垫肩厚度不够。将垫肩取下,拆开,补上少许棉絮,暂时用大头针固定。测量无误后,再次将垫肩取下,重新缝合,最后,用大头钉牢固地钉上。
“今晚再踩一个小时间隔2mm的平行线,用这些面料。”
纪繁递给我一叠材质迥异的面料。粗略扫了一眼,还真是品种齐全,绸缎丝绸、棉麻皮草应有尽有。我欲哭无泪地接过,走到一台闲置的工业缝纫机前坐下,上好了面线、底线,调整了针距、压力、车速,将一片面料放在压脚下,点开开关,埋头缝纫起来。
午夜12点,我总算将每块面料都工工整整地踩完。再站起来,已经腰酸背痛,全身像散架了一样。
“给,睡前读物。”
纪繁将一本足有半公分厚的《立裁基础》递到我手里。此时,我真的很想拥有一台时光机,载我回到答应和顾伯尼比拼之前......
2
“《男孩女孩》杂志要开设“校服”主题的专栏,首期就选择了我们学校,主编指定你们来担任拍照模特。这是展现我们清服高人文风貌的好机会,你们两个一定要认真对待。”
入学第一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我整个人显得特别局促。这《男孩女孩》的主编看中孟嫣然不稀奇,毕竟她常年向在各大杂志社投简历,一两个中奖不足为怪。我是何德何能被看中的?而且我最近为了准备和顾伯尼的比拼,已经被纪繁将全部空闲时间排满,日日夜夜进行地狱式训练,根本没时间兼顾杂志拍摄这种事情。但听校长的意思,此次的拍摄任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且必须圆满完成。和欣喜若狂的孟嫣然形成鲜明对比,我,哀痛欲绝。
“这周末两天,我需要去《男孩女孩》杂志社拍‘校服’。”
“校服?”
“是啊,也不知道为什么选中我,又关乎学校荣誉不得拒绝。”
“只有你被选中?”
“那倒没有,还有孟嫣然。”
“孟嫣然?”
“嗯。”
晚饭时分,我终于得空和纪繁说拍“校服”的事情。也许是我在他心中过于完美,姑且理解为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的反应,好像我被选中一点也不意外,相反,孟嫣然似乎不配。只能这么理解了,要不他怎么一听到孟嫣然也被选中,突然蹙眉沉脸,如此不满。
“周末两天?”
“嗯。”
“我陪你去。”
“……”
虽然一听说他要陪我去,我是立刻心花怒放,喜不自禁,溢于言表。但其实我跟他说这个事情的初衷,只是想表示我周末不能集训了而已。
3
“早上好!”
“你们不是去拍校服的?”
“到了杂志社再换。”
竖着高马尾,一身粉色圆领连衣裙,中筒袜,棕色方头皮鞋,背着小巧的帆布双肩包,孟嫣然像只兔子一样跃到我们面前,提起手臂,在纪繁面前晃动着装着校服的手提袋。我低头看了眼自己已经全套穿在身上的校服,再看看校门口尘土飞扬下的公交车站,突然有点担忧。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男孩女孩》杂志社。
“艾浅?”
刚进杂志社,就看见在格子间穿梭的不是别人正是艾浅。这段时间他一直神出鬼没,宿舍见不到影子,本以为他不是在忙预选赛的设计稿,就是在L公司忙工作。竟在这里遇到?他究竟打了几份零工?!很明显,纪繁与我拥有同款惊讶。
“你们?”
“艾笑,跟我一起来拍校服的。”
“哦。”
在孟嫣然笼统的解释之后,艾浅好像也不是很明白。不过,显然艾浅有很多工作要忙,虽表情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其他人层出不穷的召唤打断了,暂时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孟嫣然则轻车熟路地将我们带进了化妆室,并且自然而言地在正中的椅子上落座。我心中的疑惑更多了,她怎么看上去像是这间化妆室的主人?
“稿子看过一遍了吧?”
“看过了。”
“行,一会儿先拍配图,再彩访问。抓紧时间,争取早点收工。”
一个看上去像是责编的人走进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助理。助理进了化妆间,就在梳妆镜前的台面上,铺开了化妆箱,开始手脚麻利地给孟嫣然上妆。
“你们是?”
“哦,我同学,跟我搭档拍‘校服’的。”
“来得有点早啊,‘校服’怎么也要等到晚上拍了。”
怎么?难道不是主编看中了我?而且也不是一早就要开拍?站在化妆间角落的我,不知所措地仰头看向纪繁。而他正盯着镜中的孟嫣然,簇紧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