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周末空出来,帮我暖房。”
除去周末,林凡很少在我这里过夜。一来钱财允许,二来懒得清扫,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会选择住酒店。而我也乐于此道,没早课的时候,常常去他定的高级套房蹭吃蹭住。但和贫穷又对不动产没兴趣的我不同,林凡最喜欢置办房产。这不,刚在海明办理好落户,就开始伺机琢磨着在哪里入手。不喜欢打扫又常年留宿在外,却对自宅有极高的要求。风水朝向要合心,周边设施要便利。终身致力于单身,还总盯着学区房。前后折腾了大半个月,总算是买到了他心驰神往(入手时他都这么说)的靓宅。
期中考试周,我平均每天要监考一两场。到了周五下午的最后一场,有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已经呈现出目光呆滞、精神涣散的状态。穿行在阶梯教室里的我,时刻关注着每一个学生的举动。我从不关注学生的出勤率,评判试卷时,也不会因为考虑及格率而提高部分学生的分数。作为一个成年人,必须要为自己的放纵买单。有本事翘课,就要凭本事及格。
开考不到十分钟,我便在一个女生的饮料瓶上发现了造假的商标,密密麻麻的小字不是配料表,而是词语释义。还真是随着科技的进步,连作弊方式都在与时俱进、推陈出新。但这孩子明显是押错了宝,估计打开试卷看到只有两道古文赏析的大题,也是一脸懵逼。我捏了捏饮料瓶,收起了女生的试卷,当着全系几百个考生的面,将她请出了教室。她全程啜泣,出了教室,开始嚎啕大哭。
随着期中考结束的铃声响起,连刚刚那几个快要灵魂出窍的学生都出现了回光返照的迹象。将封装好的试卷,送回教研室,还不到五点。我打算回宿舍换身衣服,就去打篮球。一出教学楼的门,就看见林凡正花枝招展地招摇过市,偶尔经过的女学生,总会回头偷偷瞄上几眼。
“你有空帮我把车登记下,海大这么大,我每次从大门口一路走过来,太——招——摇。”
“拿什么登记?我又没驾照。”
“登记成家属呗。”
“……”
被林凡拉着在山姆推了几购物车出来,酒水、生鲜、零食一应俱全,这些显然不是我们俩能消耗掉的。林凡与社交约等于零的我不同,走到哪儿都能呼朋唤友。他总说,人浮于世嘛,就活一口热乎气儿,一个人喘气太冷清。我却不以为然,总觉得相濡以沫便够了。但他的事,我从来不干涉,来来往往一大堆人,我通常都礼貌地打个照面就完。所谓流水的朋友,铁打的知己。以前我还偶尔会上点心,至少记住他们的名字。但他的朋友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我也就越来越敷衍。他也从不在意这些,我们也就一直求同存异,相安无事。
着实花费了些功夫,才把后备箱里的东西全部抬入新房。交付给保姆刘阿姨,就算了事。要不是刘阿姨三番两次留我们在家里吃饭,林凡拍拍屁股就打算载我回酒店了。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家。
暖房party如期在周六傍晚举行,为了减少刘阿姨的工作压力,林凡还请了几个临时工来家里做服务员。一时间,客厅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托他这次买的房子够大的福,我连“点头应酬”都不需要,直接窝在最靠里的房间。一个人吃着刘阿姨单独给我准备的晚餐,嘬点小酒,不亦乐乎。
这间房虽不大,但视野极好。封闭的弧形落地窗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林凡从来不花心思自己装修,入手的都是精装房,他喜欢在成品中做选择。他总说,在我之后,他怕是再没有那么多时间花费在一个人身上从头来过,所以,万不必担心他会有变心的那一天。
昨天走得匆忙,手头一本书都没有。吃过晚餐,时间还早。随手拿起遥控器,无目的地拨弄着频道。
“你清醒一点!我已经不爱你了!”
“不可能!你在骗我!你是爱我的对不对!快说你还是爱我的!你只是有苦衷!”
合家欢剧场播放时段,各大电台都在热映着《你是我的小甜蜜》。怎么也算是海归,从影十年,真的很想知道孟嫣然是如何做到演技毫无长进的。从《青春网事》、《最强校花》到今年的《名校灵异事件》,蝉联十年,被大学生评选为烂片女王,也着实不容易。如今转战电视剧市场,还别说,选的这些狗血剧本,和她的浮夸演技也算是正相配。但如今也就能在电视上看上她几眼,透过她毫无演技的表演,略窥下她真实的近况,我也就强忍着尴尬没有换台。
等来人都散去,林凡已经喝到眼神涣散。栽栽歪歪地倚在浴室门口,喊我帮他放泡澡水。真不懂为什么非要到酩酊大醉才行,与我而言,酒固然是良药,但总归要节制。
“你就不怕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死了?”
“那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
仰面躺在浴缸里的林凡显然早就习惯了我常常抽风说胡话,挑了挑眉头,掀了点眼缝,伸手揉着我的头发,耐心地陪我搭着话。而我则扒在浴缸沿上,盯着他看,偶尔伸手到泡沫里划着水。他总是这样,想要的东西定要拥有,也不管那个东西烫不烫手、扎不扎肉,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我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连死都不怕,却没有攥紧掌心的胆量。又想起纪繁对我的纠正,别拿“死都不怕”来评判勇气,毕竟比死可怕的东西太多。
1
从预选赛题目公布之日起,全校师生进入了为期三十天的校园开放月。作为清服高在校生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比赛,全校师生几乎人人参与其中。低年级的重在参与,高年级的志在必得。唯有两个例外,没日没夜肝作品的林凡怎么看都是志在必得,而按部就班吃饭睡觉做早操的纪繁怎么看都像是重在参与。难得周末,大家都熬在工作室,纪繁竟无事一身轻一样,很正式地邀请我同他前去徐老师家做客。我可是震惊得差点一夜没合眼,一大早就已沐浴更衣,诚惶诚恐地端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吹响出发的号角。而作息规律的纪繁此时刚刚晨练回来,在卫生间里冲澡。
虽然,纪繁对时间灵敏度很差,一旦忙起来,转头就忘了时间,顺便忘记周围的一切。但在规划日程方面,几乎是个刻板到有些龟毛的人,今日事今日毕,在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拖延二字。冲完了澡,开始用吹风机吹干湿漉漉的头发。吹了个八成干,放下吹风机,将刚刚手洗过的衣物挂到阳台的晾衣杆上。换好白色短袖衬衫和浅蓝色小脚九分裤,配一双白色帆布鞋。从阳台取来行李箱,平铺在宿舍中间的空地中,打开左侧里层独立封闭收纳区的拉链,将整理好的档案袋平放进去。又将盛有面料小样的风琴收纳袋、面料登记薄、笔袋等,放进空箱另一侧,扣上固定的斜拉带。确认全部整理好后,合上行李箱,扣好金属扣。从抽屉中,取出折叠伞,装到行李箱配套的子包里,提到行李箱上部,固定好。提起拉杆,推到门口。再次返回书桌前,取了手表戴上。拿出自己的单肩包,装上手机、门钥匙,随身本、模块笔,斜跨在胸前,取下白色的鸭舌帽,扣在头上。全部齐活,抬手看了眼时间,似对自己精准的时间控制能力非常满意,嘴角显露出一丝笑意,终于得空看了我一眼。
我见怪不怪地摸了摸鼻尖,耸耸肩,跟在他身后出了门。
所谓校园开放月,是为了在大赛期间,方便学生购买面料、影印宣传册等特别设立。难得可以出校门,我的心情就像是野马脱缰、小鸟归林,愉悦得有点飘。经过K记,我停下脚步,揉着小腹疯狂暗示。
不到8点,K记里挤满了来吃早餐的人。纪繁去点餐台点单,我负责找位子坐。环视着一店的人,推着行李,等了一小会儿,很快守到个单桌,坐了下来。
鱼香肉丝饭团,配一杯冰美式,就…非常的...中西结合?
纪繁这人看上去清汤寡水的,好多人都被他不食人间烟火的纤瘦身形所迷惑,但其实他对美食有一番自己的讲究。虽然这种讲究和主流美食爱好者的那种讲究大相径庭,比较偏门,但也算自成体系。不拒绝快餐,不拒绝油炸,不区分贵贱,只要是喜欢的口味,都可以收入麾下,随机搭配。头次遇见没品尝过的,都要少量试上至少一次。像鱼香肉丝包裹在三角饭团之中这种奇特的食物,纪繁肯定是抱着这种心态尝试的。至于冰咖啡,一直是纪繁的最爱,我是知道的。
吃过早餐,顺着人行甬道,又走了100多米,便到了公交车站。我们排在稀稀拉拉的几个学生身后,219路很快就风驰电掣地进了站。一个急刹车,精准地停在了站牌下。司机师傅的车技果然了得。上了车,纪繁让我坐进里侧靠着窗,自己则一手扶着行李箱坐在外侧。难得纪繁有心思与我说话,虽然都是些初次拜访需要注意的礼节,但我听得很满足,四十几分钟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2
“从公园穿过,就到了。”
下了公交,正对着的就是江湾公园。徐老师家是公园后侧的独栋别墅,工作室、居家一体。进入江湾公园,顺着攀山道,随着纪繁一路走一路聊,不急不缓地混在爬山的人群中,差不多半小时,就进入了别墅区。
给徐老师打了电话,在门卫处签了名,又走了差不多十分钟,纪繁按响了别墅大门上的门铃。
“稍等下,我喊下刘老师给你开门!老刘!快去给繁繁开个门!”
“来了来了!”
“刘老师您慢点!”
“没事,你刘老师,身子板硬着呢!直接上来!老刘给泡点茶端上来!”
徐老师从二楼正对着大门的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冲着左侧花园大吼。接收到老伴儿命令的“刘老师”,放下手里的浇花水壶,一路小跑着往门口赶,怕他脚下不稳,我和纪繁都着实捏了一把汗。而徐老师像没事人一样仍在二楼掌控全场,隔空指挥。
“刘老师,不用忙活了,茶一会儿我下来泡。”
“你拿着东西,直接上电梯!这你师兄怕我们老两口腿脚不好,非要给装,你们徐老师平时根本想不起来用,正好你用,别让它每天怠工。”
我们跟着刘老师进了屋。纪繁正准备把行李箱抬上二楼。就被刘老师拦下,引着我们上了电梯。两层楼,开开合合,比人力提上去慢很多。像徐老师这种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肯定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想不起来用。可惜了师兄的孝心。这位刘老师身体硬朗,中气十足,每每说话都声音洪亮,字正腔圆。怎么也不像纪繁事先给我说的年过八旬。据纪繁介绍,刘老师曾是一名老军医,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炮火连天的,久而久之,耳朵就震坏了。徐老师和刘老师是解放后才相识的。年轻的刘老师怕战争无情,上了战场,有命去谁也没办法保证能有命回,不想耽误别人家的姑娘一辈子,所以,一直到从朝鲜战场回来,刘老师都是光棍一条,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讲,就是母胎solo。徐老师正是被刘老师的这种真诚所打动。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嫁给了四十多岁的刘老师。刘宇睿是二老的独子,也就是刘老师口中这位非要装电梯的师兄。目前他继承父亲衣钵,也是一名军医,在外地服现役。每年探亲假,总是不忘给二老置办一些新东西,以缓解不能在膝前尽孝的愧疚。
3
“哟,又把你那个宝贝箱子提过来了?这次又是什么新型面料?”
“艾浅打印了几份柄图,各色出了一个循环的样布。”
“徐老师,这是高一的新生,艾笑。”
“徐老师好!”
电梯门到达二楼后,缓缓打开,我随着纪繁往右侧的工作间走。刚到门口,徐老师就迎了出来。在纪繁的介绍后,我肢体僵硬地向徐老师九十度鞠躬行礼。与工艺课不够言笑形成鲜明对比,此时的徐老师一脸慈祥地左看看我,右看看纪繁。蜻蜓点水地微微点头。可能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尬到,稳重得体的纪繁也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你们来得正好,一会儿,咱们一起去面料行,先开箱给我看看,艾浅这次搞的面料。纹理很细腻,80支纯棉么?”
“对的。”
“这么高的支数印花,太薄,透光太强,就算成品加了底纱,图柄这么复杂,也显得非常乱。”
纪繁取出面料,一份份拆开,平铺在工作台上。徐老师戴上金色边框的眼镜,退后半步,端详着样布上的印花。又走上前,用手指捻着面料。最后,拿来放大镜,仔细瞧着柄图上的细节。
柄图底边统一绘着白色的浪花,起伏间散落着各色贝壳。向上是不同的颜色打底,漂浮着的透明水母,受不同底色影响呈现不同的颜色。单看柄图,非常的和谐,明明是纯棉,竟有几分雪纺的感觉。
“目前看,柄图的印染效果还不错,等过水再看看,你先登记下。你刘老师这茶怎么还没泡上来,一会儿吃过午饭,我们就出发,面料市场还有场硬仗。”
徐老师说着走下了楼,只留着我和纪繁在工作间。
“收到的面料都要先做登记,分门别类收到面料库中。需要过水再验的,就先做一份原料小样,过水后再做一次。柄图循环比较长的,就要整循环留样布。”
“为什么不搞个电子版登记呢,就像图书馆一样。”
“我还没有说完.....先在这里登记,再输入电脑系统。”
“哦。”
纪繁从面料柜中段的抽屉中,拿出一个大大的笔记本,略微倾斜地倚在窗台前,看上去是为了借下室外的日光。我凑近了些,刚好可以看到他手里翻开的笔记本。我知道他谨慎,但不知为何与我说的这样仔细。这是第一次接触他的专业领域,我老老实实地伸头,专注地听着他讲解。
“这一栏是编号,顺序向下,这个编码方式看得懂吧?按照这个规则,填好标签贴在面料小样的title那里,剩下的送检人、送检时间、送检面料属性这些一一对应着填好,不确定面料的,要找徐老师确定了再填,这也是个学习过程。签收人这里写上你的名字备注下入库日期,备注这里就剪下小样装订上。”
越听越糊涂,这意思是说,这件事情,我来做?
我抬头看向纪繁。纪繁正蹙眉,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头顶?为何?
就这样尬瞪了差不多一分多钟,像极了在玩谁先眨眼,谁闪烁,谁就是心里有鬼。
“可是艾浅这块面料,一循环我看差不多有2米,这怎么订?”
“作为面料小样登记,和印花的完整性相比,更重要的是记录面料材质及印花的印染效果,你只要取一小块带部分印花的小样订在备注就可以了。来吧,艾笑同学,你登记面料。”
“……”
纪繁略微松弛了一下目光,将笔记本递到我手里,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极不情愿地接过笔记本,走到工作台,取面料。纪繁则站直了身体,和窗台边保持了一定距离,不远不近地监督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拿起裁布剪,把样布张开,找了个有印花的布脚,准备下剪。
“你也不问问小样尺寸?”
纪繁环抱双臂走上前,一只手拄着裁剪台,一只手将笔记本向前翻了几页。果然,在这儿等着我呢......
“小心!”
纪繁伸手抓住了差点扎上我脚背的裁剪刀刀锋。一反先前的温和,吓得我缩了一下脖子。
猩红的血瞬间从他的指缝间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