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艾笑。”
陌生的电话号码,虚弱的气息,却完整地唤出了我的名字,我停下了手中的笔。
“您好,哪位?”
我充满疑惑地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我是嫣然,想见你一面。”
“我……可能有点忙。”
“请务必来。”
“……”
听到“嫣然”两个字,我有些胆怯,仿佛一瞬间就被拉到了废墟之中,在过去的深渊里持续下坠,头痛欲裂。她就是这样,哪怕是用最孱弱的声音,最和缓的说辞,却始终在表达着一种不可拒绝的意思。
“我将地址发给你,我等着你。”
随后就挂断了电话。不可理喻,我盯着手机出神。很快,随着“叮”地一声,我收到了一条消息。
“清津市第一人民医院VIP病房207室。”
随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信息详情,我感到心脏强烈地抽搐了起来,头要炸开了。许多事情,因为刻意地回避,我已记得不清晰了。但此时,那些往事如洪水一般向我席卷而来,将我彻底淹没。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片段,都如此清晰地在我面前一一展开,我感到自己逐渐失去了呼吸,黑暗就这样来临了。
2
又是刺眼的白炽灯管,我僵直地躺在校医院的病床上。
“艾老师!”
单珊珊的脸浮现在我面前,随后,她抬手按铃,医生片刻之后就到了。
“我没事,老毛病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配合着医生的检查。
“你先不要乱动。”
单珊珊因为第一次遇到我昏厥的情况,精神显得格外紧张。
“我还以为你会见死不救呢。”
医生离开后,为了缓解她的压力,我故意开着玩笑。
“等你好了再找你算账!”
在医生也给出“没事”的结论之后,单珊珊的神色总算是放松了下来,帮我在身后垫好了枕头。
不一会儿,林凡也从李铭艺那里收到了消息,匆匆赶到。有时候,我觉得很有趣,在父亲和米雪儿去世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一夜间变成了一个孤儿。死了也没人知道吧,就是那种感觉。我常常会幻想,艾浅最后见我的场面,可能是在冰冷的太平间,掀开我脸上的白帘。
“想吃什么,我去帮你到食堂打一点回来。”
“不用麻烦了,我不太饿,一会儿,我们也就走了,不用担心。”
单珊珊看看我,又看看林凡,估计也觉着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放心地离开了。
“真不吃点什么?”
单珊珊走了之后,林凡抱臂站在窗前看着我。
“吃不下。”
“怎么突然这样?”
我在思考要不要把孟嫣然来电话的事情,讲给他听,毕竟她也没说是不是只可以我一个人去。
“像我这样的人,是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的,对么?”
“又说什么胡话!?”
我其实在想,像我和孟嫣然这样的人,是没办法独自活下去的,她可能要比我还要惨淡一些。我还有艾浅,而她早就一无所有了。从这一点上,我觉得米雪儿太过于自私了,从始至终都没有将孟嫣然放在心上,要不然她怎么舍得要自己的女儿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孤苦伶仃地活着。
“这几天,我需要回一趟清津......”
“我陪你。”
我话还没说完,林凡就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
“要是没什么事情了,我们就先回家吧。”
林凡将我的鞋子摆好了,放在床侧,全然没有理会我之前的那句疯言疯语。我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让我陷入到没必要的思绪当中,最终又无法自拔。
3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感觉到阵阵蜂鸣在我的脑子里横冲直撞,耳朵似要滴出血来。走出机场门,我直接冲向了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着,就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一样。
林凡递上了盛着温水的一次性纸杯,我漱了口之后,他又拿着湿纸巾帮我将嘴角的污秽仔细地擦拭干净。我感觉整个人都是脱力的,为了将痛苦的情绪宣泄殆尽,伏在林凡的胸口,我开始呜咽地哭泣。他则缓缓地拍着我的背,等着我慢慢好起来。
我以为一切早已过去,其实不过是命运短暂地放过我而已。只要踏上这片土地,曾经发生的一切就如此清晰可见。每一口空气都是剧毒,见到的每一张面孔,都好像在窥视着我,指责着我。只要睁开眼,就看得到米雪儿那张惨白的脸。她曾将所有的爱都给了父亲和我,但当父亲离开后,她的生命里就只剩下我时,她又将所有的错归责于我。日日夜夜沉浸在思念与痛苦之中的她,逐渐变得神志不清。深夜里,我无数次地、因为窒息而醒来。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我,双手紧锁着我的喉咙,近似疯狂地咆哮着。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若我能代替父亲死去,她就不会如此癫狂了吧。我确实恨过她,我以为她是为了讨好父亲,才对我百般疼爱。直到父亲去世后,我才明白,她是爱屋及乌,是真的爱我的。只不过,失去父亲之后,她已经没办法活下去了。明白这一点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睡着了,我没日没夜地看护着她,我怕她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可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她明明精神状态非常好。
“我本该有所察觉的。”
我紧咬着的嘴唇渗出血来,血腥、疼痛让我的脑子略微清醒了一些。
“一心求死的人,你是拦不住的!”
林凡将我从怀里拉了出来,钳着我的双手,坚定而不容置疑地盯着我。当一切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反倒平静了下来。几十秒钟过去之后,林凡放开了我的手,将我脸上的泪水抹去,搂着我的肩膀走出了洗手间。
4
走到207室门口,我敲了敲门。出于礼貌,我站在门口稍等了一会儿,里面依然没有人回应,我轻轻地推开了病房门。
孟嫣然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窗外,纪繁则坐在病床边守着她。见我进来,纪繁有些错愕。距离上次在走廊里碰面,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他竟变得这般憔悴了。我已经竭尽全力阻止自己的行为了,但还是无法将目光从他胡子拉碴的脸颊上移开。我仿佛看见了一年多前那个无论白天黑夜都无法合眼、时时刻刻盯着米雪儿的自己。见他变得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我感到心痛难忍。
“你来了。”
感觉到有人靠近,孟嫣然转头看向门口。
“我想单独和艾笑待一会儿。”
纪繁明显不放心,踌躇着不肯走。
“你去外面等着吧,这里有我。”
我走到纪繁身边,仰头看着他。纪繁勉强扯了下嘴角,估计是想让自己看上去并没有那么狼狈。我伸手想要拍他的后背,希望他能放松下来,他却生生地躲开了。他那躲闪的眼神,慌张地去查看孟嫣然的神情。我突然就全都明白了,礼貌地收回了自己悬在半空中的手。
“我想单独和艾笑待一会儿!”
孟嫣然又重复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只不过这次语气明显加重了许多,带着明显的烦躁和恼怒。我想起了李铭艺的话“她得了躁郁症”。生怕她受到刺激,纪繁这次听话地退出了病房。
“坐。”
孟嫣然略微蹙眉,像是有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我顺从她的意思,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艾笑,我厌恶你。”
“我知道。”
我平静地直视着孟嫣然的脸。都说岁月不败美人,但她却过早地枯萎了。她嘴巴张了又合,双手紧紧地抠着被角,神情由愤怒转瞬变为忧伤。
“虽然,小时候,日子很苦,我总是不情愿地被她拉去完成各种超负荷的工作。但每次回到家,她都会给我煮上一碗热汤面。那是我最喜欢的。知道她是逃走了,并不像孟凡说的那样死掉了,我竟然开心极了。虽然她一如既往地自私,但即使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欺骗,我依然自欺欺人地信她,只要她还记得我就好,哪怕只是我有什么她还能利用的。可最后,她连死都这么自私,她剥夺了我在世上拥有唯一的亲人的权利。凭什么,连她的死都要你来通知我!”……
我静静地听着她讲着过往的种种纠葛,任凭她谩骂发泄,始终没有插话。因为这世上曾受过同样煎熬的只有我一人,所以她也只能对我说这些话,这就是她叫我来的目的吧。我松了口气,一个还愿意指责别人、能有发泄对象的人,是幸运的,至少她还在试图和这个世界产生关联。
“艾笑,你活得太好太舒服了,我就是想看着你万劫不复,众叛亲离,失去所爱,永远爱而不得。”
孟嫣然稍作停顿,随后,抬起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我,似是用尽了一生的愤恨,恶狠狠地诅咒着。
“这是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还我,我要你们在余生受尽煎熬。”
说完,她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门口等候的纪繁,慌张地隔着玻璃窗张望。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进来。
等着孟嫣然的肩膀渐渐停止了颤抖的,我俯身上前,缓缓地拍着她的后背,她并未躲闪。
“对不起。”
这是我在得知米雪儿是她生母的那天,就想对她说的话,可能已经太迟了。
5
走出病房,纪繁和林凡一前一后站着。见我出来,纪繁慌张地起身,冲进了病房,病房门在我的身后应声关闭。
我感到脚下瘫软,眼前眩晕,但却拒绝了林凡的搀扶。我一手撑墙,大口地喘着粗气,闭上双眼又睁开,努力依靠自己撑下去。
绝对不要在这里失控,这次,我要独自一人,睁着眼,好好看着路,走出这家曾送走了我所有至亲的医院。
“机场。”
上了出租车,最后吐出了两个字,我瘫在后座上,仰起头,泪水不争气地顺着眼角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
一刻也不想再停留了,清津再也没有了我的容身之处。
林凡沉默地伸手抱过我的肩膀,将我揽入怀里,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6
下了飞机,直接回了林凡家。我知道自己如今这个状态,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一个人独处的,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原本的秩序,我也不确定会发生什么。好在已进入海明,往事像是噩梦醒来一般,一点点变得模糊起来。
“泡澡么?”
林凡试探地与我交流,我无法抑制自己的焦躁,几次想要艰难地开口,都失败了。林凡已经觉察出我的异常,盯着我换好了家居服,不由分说地把我拖进了浴室。确定我一直跟在他身后,他开始准备泡澡水。
我四肢僵硬,任凭他摆弄着。片刻后,我被搀扶进了浴缸。他则坐在了早就准备好的小马扎上,靠着浴缸沿,盯盯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又会像一年前一样,就这样坏掉。
“我没事。”
僵硬的身体仿佛被热水融化开,我的神志渐渐归位。林凡撩着浴缸里的水,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感觉到后背有紧贴着浴缸壁,我开始慢慢地下滑,直到将头整个沉到泡沫之下的清水里。一秒、两秒……我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却被林凡一把捞了起来。
“艾笑!你给我好好活着!”
林凡眼角红着,愤怒地抠着我的后脖颈。我隔着脸上的水流,直勾勾地盯着他。
7
不知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最终将我叫醒的,是胃里间歇的抽搐感。睁开眼,我正蜷缩在林凡的怀里。听到我轻微的响动,林凡很快就醒了过来,也许他一直也没有真正地睡着。我抱歉地帮他拉高了点被子,准备起身喝点水,却被他死死地拉住了手臂。
“我去喝口水。”
“我陪你。”
林凡从床头拿起早就准备好的烘干浴袍,给我裹上,随我出了卧室。我每次吃药都会刻意回避旁人,可能是心里还是不希望别人把我当做病人看待吧。但林凡如此不给我分毫喘息的时间,我也只能从外衣口袋里,翻出了药来。尽量当做无事发生那样走过去拿水就是了。我心里想着,站起身,正撞上身后拿着温水等着我的林凡。他似是无所畏地将水杯递到我手里,直到看着我将药吃完,又将空水杯拿走,放到了台面上。
“饿了?走,换衣服。”
林凡撂下这句,便径直走向了卧室,留我一个人独自在客厅里。我盯着他的背影,一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不再寸步不离地盯着我了。
我想了下,这次来去匆忙,自己根本没有带换洗的衣服,便走进了林凡的卧室。这是我清醒的时候,第一次进他的房间。简单的黑白灰配色,床头却是复古的墨绿色软皮靠背,皮面上绣着与这个房间完全不搭的红色玫瑰。他正站在穿衣镜前,系着衬衫的纽扣。
“那个……我穿什么出门?”
似是被我问住,他回头,愣了一下。但很快,带着我回了我平时住的那间卧室。推开衣柜门,里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不同色系、材质、款式的衣服。我随手翻开一件白衬衫的衣领,标签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的尺码。
8
虽然精神状态并没有调整到最佳,但毕竟请假的时限已经到了,我必须要回到海大上班。自那天之后,林凡对我的照料又恢复到了正常的范围之内,这让我感到轻松了很多,也不再会做出超出自己控制的异常举动了。
心情不错的我,早早来到了办公室。给每一盆绿植都浇了水,坐到办公桌前,整理了桌面,打开电脑,准备趁着没人,做些简单的写作练习。不管怎么说,已经停笔好些时日了。按照习惯,我早上喜欢做意识流写作练习。所谓意识流写作,就是提起笔,源源不断地将脑子里想到的记录下来,不用修改,也不用关注语法或是错别字。
可突然间,电脑灭掉了。我写下的东西,还没来得及保存。
“呀,不好意思,我不小心将电源碰掉了。”
清扫的阿姨,在对面办公桌前支起身,手里拿着拖把。
“没事。”
听见阿姨的声音,我终于缓过神来,看着她一脸歉意的样子,我连忙安慰她。
弯腰到办公桌下,插好了电源,我再一次坐回办公桌前。等待电脑重启的间隙,我不禁在想,究竟是为什么呢?当电脑灭掉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恐怖,就好像如果电脑坏掉了的话,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艾老师早!”
“早!”
空荡荡的办公室慢慢被同事们填满,我从那短暂的虚无感中抽离出来,电脑也重新亮了起来。没再深入地思考,我重新开始做意识流练习。
八点四十五分,随着第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起,我关上了电脑。拿起笔记本,跟上大队伍,一起去阶梯教室备课。
所谓备课,就是一个人试讲,其他人旁听。今天是赵文元老教授的西方文学十五讲。我找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下,摊开了笔记本。
“十五讲的课程内容涵盖了西方文学发展的主要思潮及各时期最具经典性的作家和作品。同时注重联系当代生活现实,开掘西方古典文学的现代性,并与中国文化进行比较阐释,力求在中西会通、古今会通方面作一些有益的开掘……”
试讲一直持续到中午,早上吃的那点小米粥早已消化干净,下课的时候,我的胃已经饿得有点隐隐作痛。
还没有正式开学,所以只有玫瑰园餐厅正常营业,其他食堂都只是开了个别的窗口。为了有更多的用餐选择,我径直朝玫瑰园走去。
“就知道你不会委屈自己。”
快到餐厅门口的时候,就在路上遇到了林凡。
“你最近都没工作做?”
“还真没有。”
林凡大大咧咧地走在我身旁。我有特别警告过他,在学校里要与我保持距离,不可以动手动脚。这点他倒是听话,估计是知道圣洁之地不可污染的道理。
在窗口点了几道炒菜,我们便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等着叫号取餐。
“嘿?”
林凡突然凑近我,掰着我的头转向左侧。我正皱着眉,恼怒着让他把咸猪手拿开,就看见了对面桌的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铭艺和单珊珊。
“看来是终于得手了。”
林凡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一副惋惜的模样。
“怪不得,单珊珊一直没来找你算账!”
我看着对面这对甜蜜的情侣,突然感叹起“死缠烂打”的伟大,淡淡地“嗯”了一声。
“等你忙完了这阵儿,开学前不是会休息一个星期嘛。”
林凡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时刻关注着我的表情变化。
“陪我去趟巴黎。”
“不去。”
我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只见他眼睛里的光瞬间暗淡了下去,但很快平复好了心情。
“好饿,饭菜虽然可口,但这上菜着实慢了点。”
林凡懒洋洋地仰在椅背上,挑着眉不耐烦地看着出菜窗口,没再继续刚刚的话题。
对不起,再给我点时间,我还没有准备好,我看着林凡的侧脸,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前几天,我意外地听到了林凡和艾浅的通话。那时,林凡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掩着门,在客厅小声地回复,但还是被我听到了。为了方便照顾我,也为了让我彻底脱离所有的一切,艾浅在巴黎给我找好了一家疗养院。
但其实他们不懂,海大就像是我最后的壳,一旦将我从这里拖出,我很快就会干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