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市地处南海之滨,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长夏短冬,四季花开。据说这里的夏季有10个月之久,燥热而又漫长。此时已经进入十月,在清津已是天朗气清的秋日,而这里的夏天却没有丝毫退让的痕迹,热气就像是空调的外机风,黏腻地贴在身上。要等到来年九月才正式转正上岗,接下来一年的试用期,我的教学任务不重,主要还是些助教的工作。刚刚旁听完袁远志院长的《文体写作》课,受益匪浅。袁老虽已年近花甲,但正如他所说,“要做一辈子的弄潮儿”。与某些“不爱给本科生上课”的教授不同,袁老一直冲在教学的第一线,最喜欢的开场白是“我们都是同龄人”。袁老的课,不仅囊括了基础理论知识,还紧贴现实生活,深入浅出,生动有趣,引人入胜。通过今天这节课,略窥袁老最近阅读的书,令我大为惊喜。
“读书要读系统,什么是系统地读书呢,就是你不能东读一本西读一本,比如,我最近读《不起眼女主培育法》——嘿嘿,感觉最后那排靠窗的男生猛抬了下头——看来我们最近读的书目类似。”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能感觉到这些00后,各个眼神发光。这大概就是袁老的课即便是排在早8点也座无虚席的原因。“我一口气读掉13卷之后,还是意犹未尽,又去翻看丸户史明的《女仆咖啡巧克拉》、《青空下的约定》两本剧本,单读一个轻小说作者的作品还不够,我又读了渡航、竹宫悠由子两位作者的作品,就这样废寝忘食地读了小半个月,总算酣畅淋漓。最终,我拿起笔书写了这篇读后感。我认为,读小说的第一个层次,是读了一个好故事,在丸户史明构建的世界当中畅游了一次;第二个层次,是感受执笔人的行文特色。在《不起眼女主培育法》之前,我并未接触过轻小说这种新兴的文体,但读过了三位作者的作品之后,不难看出虽然轻小说以对话为重心,但也会有简短的铺陈。但丸户史明的作品中极少出现情况说明,几乎都是用对话文串联起来,这种写作手法具有突出的个人特色。对于读者来说,喜欢的人会读得有趣又尽兴,难以理解的人可能会因搞不清楚状况而喝倒彩。第三个层次,是总结小说的推进节奏。正因为可以将多个人物关系平衡处理,将起承转合安排妥当,才使得读者的小心脏被牢牢地提在丸户史明的手里,一卷接着一卷地读到最后。”
两节早课连在一起整整1个半小时,并没有课间休息,袁老讲得尽兴,学生听得入神。大课间的铃声响起,没压一分钟的堂,袁老准点走下讲台,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不息,是学生发自内心的敬重。
“我那套《清职高二三事》还差你个亲笔签名。”袁老推开办公室的门,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进去坐。
虽然面试时,和袁老见过面,但这仅是我第二次走进院长办公室。第一次是入职第一天,李铭艺带我向袁老报道。那天,刚好赶上袁老有会议需要出席,简单地见了一面,就道了别。那今天应该算是与袁院长的正式见面。
袁院长办公室与我印象中的院长办公室不同。四组实木书柜将室内的墙面空间全部填满,办公桌上配备着台式电脑、内线座机,桌面左手边摆放着饮水杯,右手边是简单的文具,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标长160公分的办公桌看上去足足有100公分宽。主办公桌对面的空间中,并没有标配的客座沙发与茶几,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套办公桌椅,桌上堆满了书籍、文献等纸质资料,一副老花镜被随手置于桌面中间。很明显,那边才是袁老的主战场。
我落座在袁老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袁老从身后的书柜中抽出那套《清职高二三事》放在我面前。竟然还是十年前的版本?!封面左侧还标注着一行“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小字。当年我还凭借这个奖,拿到了清津大学文学院的自主招生名额。
“这套书是当年你父亲送给我的,那可是我唯一一次见到艾青山小心翼翼的一面,“犬子写了本书,请你帮忙指导一二”。”
思绪纷乱,我已噙满热泪。
“您就是“其非予”老师!”
“这些年,你确实非常勤奋,每部作品都有明显的进步,但我还是最喜欢《after life》。”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
1
刺眼的白。
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眼睛,被手背上插进血管的针头刺痛。随着我嘶拉拉地低喃,原本环抱双臂,倚在病床一侧靠椅上的纪繁,起身扯过我抬起的手,仔细审视,确定点滴还在正常地工作,才将我的掌心向下展开,重新塞好浑圆的暖手宝,平放回我的身体右侧。又将他的手背覆上我的额头,一阵冰凉渗入我的前额,随后侵进我混沌的脑子。我打个了激灵,漂远的意识总算拉近。他的指尖,和他的人他的心一样,始终带着凉意。他低头的眉眼总是这么好看,长而浓密的睫毛搭拢着,细长的眼睑似是薄情,又偏要在眼角缀着颗多情的泪痣。我已经很久很久不能如此近距离地好好看着他了,有多久呢?是他和我绝交的这半年,还是从他来到清职高读书的两年前起算。一想到那些分别后灰暗的日子,我就憋闷得无法呼吸。可是,又能有什么期待呢。历尽千辛万苦才有勇气翻山越岭而来,却好像将他又推得更远了一些。
刚坐回靠椅的纪繁,突然又站起身,扯过悬挂在床头的体温枪对着我的额头重新测量了一遍。如此反复,这实在不像他的作风,我惊讶地盯着他的侧脸,他虽然还是一眼都没有看我,但这种刻意,透漏着从未有过的笨拙和无措。他再一次坐回到靠椅上,左手轮番碾着右手的指节,眼睑低垂,一副茫然若失的模样。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确定服软还来不来得及,是不是只要我说一句“我错了”,他就能原谅我了。从5岁到13岁,我们几乎从未分开过一天。我依然是那个哭哭啼啼吵着要和他们一起上学的艾笑。但他却好像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早已面目全非。
我的生母倾城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海归派设计师。传说当年,倾城因仰慕艾青山的才华主动发起攻势,才有了段才子佳人的情缘。但遭其闺蜜强烈反对,还闹出过婚礼抢婚啼笑皆非的一幕。当然这个闺蜜自然就是夏佐阿姨。我在父亲的膝下长大,深居简出,除了喜欢读书以外,并无其他爱好。但艾浅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一出生倾城就倾尽全部心血培养。俗话说“三岁看老”,虽然只有短短两年的母子情分,但正是这两年的审美培养,让艾浅在小学阶段,就展露出惊人的艺术天赋。这让痛失闺蜜的夏佐异常惊喜,从此艾浅便过上了纪繁的同款人生。夏佐立志要将这两个倒霉蛋培养成“文理双全的学霸,德智体美劳全面开花”。如果没有彼此陪在身边,估计他们是无法在这种地狱般的培养模式下还甘之如饴地活到17岁的。自小我便认为,夏佐阿姨,就是童话故事里逼着白雪公主啃苹果的后妈。
我确是嫉妒艾浅的,嫉妒他继承了倾城的才华,拥有过倾城的爱。而我却如此平庸。若非如此,我是否也可以站在他的身侧。
“全国服装联赛”在我心中,一直被定义为“纪繁和艾浅两个人的秘密”,是横亘在我和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一个死穴,没有人可以逾越、可以化解。从其被我定义为“秘密”的第一天起,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定要参与其中,在此之前绝不气馁。与其说我是对“秘密”本身感兴趣,不如说是对“两个人”这个范围耿耿于怀。为什么偏偏要把我排除在外?而且明显能感觉到排除我的人并不是艾浅。而每次纪繁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态度,又恰恰像是表明不至于不想“我知道”,只是“我不配”参与。
我缓慢地再次合上了眼睛,缄默不语。我不想认错,我没有错。知道自己没有天赋异禀,但我非要试试看,这个世界本就是由泛泛之辈支撑起来的,除了少量的天才,即使再普通,我也有做选择的权利。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不再看扁我。
可一想到已经闹到失去意识住院的境地,我又有点为自己的任性胡闹而感到羞愧。我有个治不好的毛病,就好像神经有个张弛限度,一旦拉得超过了延展极限,就会瞬间崩断,肌肉僵直,呼吸急促,严重时,会昏厥倒地。但事后检查,身体机能又一切良好,最后只能归结为一种严重的心理应激反应。就像被戳破了谎言时,梗着脖大声辩解一样。我现在就是不愿意承认他只是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全宿制高中才反对我读清职高。
我气鼓鼓地用那只闲着的左手将被子拉过了头顶,就像能把这份心虚掩盖一样。病房里的空气就在我们的沉默中凝固了。
“你这又是唱的哪出!你也不怕他憋死?”
打了瓶热水回来的艾浅,一把扯下我捂在脸上棉被。
“醒了就赶紧起来,我们这都耽误一下午课了,点滴打完了,你就赶紧回宿舍。直接到5088,我和教导主任申请了,你以后换到我们宿舍。”
我一骨碌坐了起来,狐疑地看了看艾浅,又瞄了眼一旁的纪繁,有点开心也有点脸红,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点滴,真希望它快点滴完。
2
高中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军训生活的,哪怕在职高也不另外。但因祸得福的我,可以排除在外。开学第一天就在饭堂昏厥倒地,自然不用参加酷暑下为期一个月的军训。在职高,文化课要求也不高,对我而言,完全无需费心在读书上。因此,除去三餐,我几乎每天都窝在宿舍读小说。和我一样每天窝在宿舍里的还有一个叫陈峰的男生,他是艾浅和纪繁的同班同学,既不学习也不恋爱,更不喜欢运动,除去必须去上的文化课,不选修任何专业课,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每天都乖巧地安静度日,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这样的人在清职高并不占少数,家里多半是开工厂的,职高毕业后就直接回家子承父业。我突然想起那个“努力备考,终于考上了清津,父母都非常开心”的顾伯尼,不知道等到她读到三年级的时候,是否还能保有当下的热诚。
相比之下,艾浅和纪繁就极少出现在宿舍。每天不仅忙于学业,还要准备大赛,百忙之中还不忘参加篮球社团的活动。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睡觉是人类生存所必须,他们可能根本不会回宿舍。虽然,纪繁还是对我极其冷淡,等总算是偶尔能说上几句,比如,“让让”之类的。总之,当下的高中生活,已经远超出我预期。
我从抽屉里拿出那本《after life》,准备写上几笔。
如果说“全国服装大赛”是属于艾浅和纪繁的秘密。那《after life》就是属于我和文学启蒙老师的秘密。虽然,从未谋面,但在我的想象中,他一定是位博学多识的慈爱老人。
我抹了抹黑色硬壳笔记本封面上已经存在了多年的拖鞋印,哑然失笑。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艾浅为了偷拿书柜最上层的陶瓷古董娃娃做模特搞设计,伙同纪繁搬椅子,伺机作案。结果不巧,被我撞见,我像一只红了眼的兔子,嘶吼着冲上前,一把将艾浅从椅子上推下,还没拿稳的陶瓷洋娃娃被摔了个粉碎。吓傻了的艾浅和摸不着头脑的纪繁目瞪口呆地盯着一地碎片。而一旁的我正嚎啕大哭地使劲儿擦着艾浅踩上的拖鞋印,并伴随着“你赔我书你赔我书”撕心裂肺的嚎叫。翻开硬壳,扉页上我用小楷写着这样一段文字“这是我的第一个故事,如果您愿意留下意见的话,请随意批注”。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写这个故事,断断续续写下来,笔记本已经消耗了一尺多厚,大概用完了全本的四分之三。正文是我用黑色签字笔工整誊写的,批注多半是蓝色圆珠笔的行草,笔迹苍劲有力,建议诚恳又不乏风趣。
我在很小的时候,识字量就能满足阅读名著中译本的需求,这得利于我自创的奇特阅读方式。儿时的我沉迷拼读,通过读音结合画面,很快就可以完成了一整页绘本的阅读。只要在这个过程中,再将陌生的文字记下,很快就可以摆脱拼音读本的束缚。
我一边回看着前面写好的情节,一边任凭思绪就这样纷乱地散着。自由自在快乐的初中时光就像那一地的陶瓷碎片,再也没办法以完整的形态呈现,但也不会就此磨灭,都被我好生拾起,以孤立、零散的方式收纳在记忆的抽屉当中。
清津大学的家属区中,有一家不起眼的书店。一二楼打通,阳台做了开放式改造。阳台前是铁篱栅围成的小花园,仔细瞧,花园虽小,五脏俱全。店家将一楼的防雨棚加宽加长,棚下放置着一张一米的圆石桌,外加四个小石墩椅。贴着阳台外侧是三盏驱蚊灯。
只要跨过门槛,就会自动触发“您好,欢迎光临”的感应器。一楼室内,靠着阳台一侧,是半堵墙,上面半截是个铝合金拉窗,窗前改造成了绿皮火车那样的卡座。仅有一组卡座,其余各处利用了所有空间挤满了书架,架上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排满了各类书籍。
和一楼完全开放式经营不同,二楼鲜少有人涉足。在年幼的我眼中,那是一间非常古怪的读书室。实木质地的楼梯,先向前三阶,到达一个平面,然后向左向上十七阶,左右两侧是墙壁,尽头是一扇向里开的实木门,虽说有门的样子,但就是个隔断。类似于美国西部牛仔酒吧门口的那种,一推即开,经过自动关闭。只不过那种门是对开两扇,而这里只有一扇。楼梯宽度只容得下一个成年人通过,两侧的墙壁上,自下而上挂满了相框,里面有清津的城市老照片,也有一些旧时的人物照。家属楼每层的举架大概有三米高,一楼的棚顶,纵向贴壁是三盏射灯,灯光明亮,把楼梯照得阶阶分明。楼梯间虽日夜无光,但绝不会因照明不足而跌倒。但三点暖黄色的光重叠投射在深棕色的实木楼梯上,尽头是一扇不走到近前无法开启的门。起初,我是不敢靠近的。
记忆中,第一次推开那扇门,是个正午。
冬季的清津,白天短得可怜,漫长的一夜过后,窗玻璃上总是结结实实地结着厚厚的冰花,只有到了正中午,才能慢慢消融。那天,虽然天朗气清,但北方的深冬,仿佛空气里都结着冰碴,哪怕套着足够保暖的行头,也不需一刻就能透心凉。
再下几阶,就到通向店门口的小径了。我哈着手,捏了捏耳垂,远远地望了一眼,视平线高度刚好和书店二楼窗口的高度一致。只见父亲的身影浮现在窗前,应该是在与人交谈。很快,一些叔叔伯伯出现在店门口,父亲也跟在当中。在他们一行人彻底消失后,我摸着路,上了二楼。
推开楼梯尽头那扇神秘的门,二楼房间的全貌便尽收眼底。
除去飘窗一侧,其余三面墙面上都是以实木打造的落地书架,全屋并无固定的座椅。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查看着书架上的陈书。大部分都是个人装订的手稿。年代久远的,甚至按页拆开,使用资料册保存。所以,称这里为图书室,似乎并不准确,毕竟这里并没有陈列出版的图书。存有大量的私人日记,有些看上去好像还是已经离世的人自愿留在这里供大家翻看的。匿名书信?手稿?这难道就是武侠小说中的藏书阁?
后来,时间长了,我慢慢发现时隔一两个月,门上总会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我将之理解为大人物们的秘密聚会,至于是什么内容的聚会呢,我偶尔会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偷听些细节。我将其定义为互黑研讨会,似乎是将各自发表的作品拿出来,供大家赏读,读罢,提出修改意见,不乏面红耳赤的互呛。
就这样,某一天,我突发奇想,将这本写满了奇谈怪论的黑色硬皮笔记本塞在了靠近窗口的书架上层。很快,我就收获了一位忠实读者。有时是简单的错字修正,有时是提出用词修改意见。他也会留下一些参考书目建议我阅读,或是表达对我后面的剧情期待。
我翻开笔记本崭新的一页,准备将《after life》在寒假来临前结尾。我非常期待,那位良师益友读罢全书后的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