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
西南边境黑甲戍卫之城,闫城。
自邯州南端青郡调来的八万胤军抵达城池,自邯州北端亳春郡加急递来的双魁调书亦抵达。
闫城之营城内,胤军主将与黑甲主将会面,同接双魁调书。
信吏撤避后,两将分别将卷轴展阅,两份卷轴内调命一致,皆落有两党党魁之两道专印,两份实为一封调书。阅尽,正待交言,却紧随又有传信吏抵达。
是钟乾带领的常卫。
将调书送达,他们亦撤离。
议室内,展阅第二封调书后,两名将领神色凝重。
第一封为两党党魁双魁共落印之调书,调命为:联军自闫城向岭阳偏西腹地澜西狭道中段出动,驱逐秦军离境。
第二封为扶苏党党魁单魁独落印之调书,调命为:六月十四日午时正,联军自闫城启程向岭阳偏西腹地澜西狭道中段出动,驱逐秦军离境。
并无相逆之处,只是多了明确时间。
“若立即出动,六月十四日可抵达澜西狭道中段,可若依第二封明确之时,六日十四日才启程出动,那抵达中段的时日便长了……”到底第二封并无胤党党魁印,胤军将领眉头紧锁。
两封皆有扶苏党党魁印,黑甲将军则预备遵命无异议,道:“两封调书之命并不冲突,第一道已为你我两党之双主共书之命,第二道即便是我党之主单书,但作为并不逆反上一道双书调命的补充之命,属更具细之铁命。两封调书抵达时辰前后如此相近,大抵是两方党魁共书时遗漏了时日,我方党魁为不误事,这才急递补充时日之调书,虽未落双印,也必是共议之命。胤军将领若抗命,一旦坏了两党之计,可担待得起?”
胤军将领沉息,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另一边,偏西腹地。
近酆城处。
一支约莫三四十人的队伍在山道上骑行。
为首的女郎手握缰绳,毫不费力地策马疾驰,骑马身姿如飞燕般矫健畅捷,飒沓流星。
连带着其余马匹上的兵卒,所衣之服饰,都是秦厦军队形制。
他们一路骑行,一刻钟后,终于看到山道下庞大的城池。
右侧的兵卒回头望了眼,向为首女郎请示道:“娘子,我们可要等剩下的大半数人抵达后再……”
楚令昭将鞭子于蹀躞带上挂收,“剩下的六十人带着重物,赶到这里怎么算也还要两个时辰,我们先过去。”
兵卒应是,说道:“前面便是霍氏家族所盘踞的酆城,此城向北还有三座大侯城,都在酆城侯势力范围之内。”
楚令昭颔首,“岭阴众遗侯城尽数覆灭于扶苏党后,岭阳众多遗侯合簇更加紧密,皆以酆城侯为首,团结如铁板。”
“娘子此行与孙将军承诺收八万遗侯军,但仅凭我们这统共百数兵马,要如何去收兵权?”
兵卒犹豫地说着,见楚令昭冷眼盯向他,他立即止住话语。
楚令昭收回视线,“我不会动遗侯之兵权,此事无需再提,再者……”
她玩味反问,“谁说不收兵权就完不成承诺?”
她这话委实矛盾,兵卒摸不透她的想法,却也不敢再多质疑。
调转马头向后,楚令昭问道:“我前日对你们说的话,可还记得?”
众兵卒恭谨道:“娘子命小人做什么,小人便照做。”
楚令昭眼尾挑起一丝弧度,她轻抚马儿的鬃毛,声线清凌,“取画戟来。”
至正午。
酆城城门处,守卫看到几十个异族装扮的凶悍骑兵持刀靠近,为首者手持画戟,守卫立刻带人将木柱交固的拒马架摆在道上,厉声道:“对面何人?竟敢持武械入城?”
见被拦住,楚令昭抬手,左侧骑兵会意,启声对守卫傲慢道:“我军中郎将,受胄王之命,率兵接手我秦厦城池,秦军入秦城,有何阻碍?”
守卫蹙眉,驳道:“此华序内境岭阳侯城之首,酆城。与你们秦厦有何关联?”
骑兵蔑然挥手,“不过将败之地罢了!孙胤党魁之长子,胤都总督孙钺,已将岭阳众侯城作为敬礼献于胄王!你既自言城属华序国朝,华序两党执政,酆城抗命,是要违抗政命?”
这些秦人所说的话到底是让人不敢置信,城门内外行路的城民议论纷纷,朝城门处望了过来。
守卫冷哼,“酆城可是霍氏侯主的地盘,且不言我侯城境内自治、居两党之下却不受钳制。方才你说禀政命前来,那你们这位中郎将可有问主将要来旌节持证?胤党诏书又何在?”
右侧骑兵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声粗砺而狂放,“区区侯城,还妄我主将赋节才能收?旌节未持!诏书没有!只有百里外驻扎的七万涉华境秦军!只有陆东秦厦境内枕戈待旦整军待入华境的几十万两秦精兵!”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城门前的一众守卫神情皆转慎重,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那女中郎将身边的壮硕骑兵直接把燥油浇到拒马架上,将火折子丢了下去。
火焰轰的燃起,七尺高的拒马架尽被烈火覆卷,滚烫的焰浪将围在四周的行人与守卫猛然逼退。
骑兵睨视着守卫青紫交加的脸色,轻蔑道:“要是不服,就让酆城侯亲自来见,这里还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大多数守卫向后撤回几步,一名守卫上前还欲再言,“你们……”
为首马匹上,楚令昭面色不耐烦,将手中长戟一挑,便直接贯穿了那守卫的胸膛。
“聒噪草虫。”
她漠然评价,抬起长戟直接将人甩进了点燃的拒马架火焰里,旺盛燃烧着的火焰瞬间便吞噬了被丢进去的卫兵。
楚令昭伸手缓缓接过长戟上粘稠的猩红,语气中压抑着沉戾,“一个时辰内,我见不到酆城侯,便传信百里外之秦军直接强压此城境。”
她身形高大,手中近三十斤的画戟挑杀守卫运用自如,武杰非虚,能力的确在周围骑兵之上,能任骑兵之将并不违和。
守卫惕然,低声与旁道:“涉及秦军情况复杂,且秦厦这位女中郎将,武杰非我等可敌,还是速去禀报侯主。”
其余守卫相视过,退避遣人去报。
半个时辰后,午日稍斜偏之时,酆城侯未至,霍氏一名子侄却先至。
见到霍七前来,守卫连忙问道:“校尉,侯主的意思?”
霍七道:“斥堠营已遣兵去探查。”
守卫低声:“百里外有入澜西狭道之口,我军贸然前往,易引起扶苏党之斥堠警告,一旦招来岭阴军队……是不是风险太大?”
霍七摇首,“只是两名我军斥堠兵,不至于引扶苏党自岭阴大量派军。且,若秦军已经靠近狭道,最先威胁到我城的,便是近在眼前的秦军而不是远在岭阴的扶苏党了。”
他盯向对面,“斥堠回来前,我先去会会他们。”
守卫忙阻,“校尉小心,他们中郎将明言要见侯主,若是你去……”
霍七不以为意,“我霍氏酆城近处,他们还敢对我出手?即便有秦军涉境,到底离这儿也有百里,敢伤我,两位叔父会先斩了他们!”
守卫垂首噤声。
来到对面,拒马架已将将焚尽,徒余满地焦炭灰烬,以及一具守卫焦尸。
霍七迈过那具焦尸,望向三步外马上为首之人。
“遣个美艳妖物当中郎将,可是秦厦没领兵能战的了?”霍七嗤笑。
马上,楚令昭眯了眯眼,将手中画戟丢给旁边骑兵,随手摘下蹀躞带上的黑鞭。
城门前守卫虽不知她这番要作什么,但是见她神色便知不好,遂立即来拦霍七。
霍七甩开众守卫,转头斥道:“老子还怕个女将?”
守卫们彼此对视了下,只得收回动作。
霍七进而转回身,正待继续嗤笑。
可尚未等他继续言语,破风声响起,紧接着他就被对面那名秦厦女中郎将手中的沉黑鞭子死死缠住脖颈,整整缠了七八圈之多。
霍七挣扎起来,可鞭子却像毒蛇一般越收越紧。
酆城守卫见状欲要上前帮他,却又忌惮着方才被烧作焦尸的守卫的下场。
畏缩迟疑间,男人已被勒得面庞发青发紫,楚令昭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拽紧鞭柄强迫他抬起脸来。
她倾身,低笑着在他耳旁嘲讽:“你赞颂我美貌,我亦爱能映出我美貌的一切事物,不如将你的眼睛挖出来,让我再仔细照照,我有多美丽?”
她朱红唇瓣轻勾,笑容殊绝风雅,艳丽的眉目间邪戾横生。
酆城守卫还没消化尽楚令昭的言意,便见她抽出马侧短匕,手起刀落,握着匕首直接剜出了霍七一颗眼珠。
男人疼得身体剧烈痉挛,可长鞭紧勒,已然有些神智不清。
眼珠掉落在地,瞬时滚满了肮脏的泥尘。
而他的左眼框只剩下一个血淋淋的空洞,靡艳的红流从眼眶向下滑出,画出一道长长的红痕,诡异而惊悚。
“的确美艳。”
楚令昭对眼眶自照,哂笑叹道,自圆暴行本尾。
她叹完,手腕一转,未曾迟疑丝毫将男人另一颗眼珠也剜了下来。
两边兵卒望着心惊,皆退远了些。
楚令昭松开鞭子,将霍七甩在马蹄边处,岭阳日照强,连日骑行赶路,美人原本冷白的面庞已晒出淡淡麦色,若隐若现着一抹血腥意味,却更显妖异浓艳烈烈。
“此刻饶他一命,是看在胤党的面上。再见不到酆城侯,我秦厦此来七万秦军,今日便能踏平这座城池。”
她用雪帕将匕首擦净,嗓音雅如玉落冰垂。
听到霍七还没死,守卫接连上前查看,果然探到男人还剩一丝微弱气息。
他们如释重负,飞快命人带男人回去寻医。
临走之时,不忘安抚道:“诸位莫急,我们这就去通禀侯主。”
说完,生怕沾惹煞气一般跑走。
他们的身影远去后,骑兵环视过周边,对楚令昭低声道:“娘子,进了酆城就是在霍氏遗侯的势力之内了,我们说穿了也只有不到百人,就这么进去是否过于冒险了?”
楚令昭随手扔掉染了血的帕子,面无表情问道:“害怕了?”
骑兵坦然,“怕倒没有,只是敌我人数悬殊,颇有背水一战之感。”
楚令昭纾缓道:“秦厦行军早已在州郡传开,具体目的两党之外却无从知晓,更况被封锁消息的岭阳遗侯城?秦军靠近澜西狭道,不论攻意是否在此,于岭阳众遗侯而言皆是不明之威胁,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我们越是嚣张强横,以酆城侯为首之众遗侯城便越会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
骑兵粗眉深锁,“秦军行军现暂驻百里外,近一日便会抵达澜西狭道,届时自狭道向北局势必定分明,酆城侯一旦知道秦军要攻打的不是他们,便不会再有所忌惮。如此说来,我们只有不到一日的时间。”
楚令昭颔首,“所以,要尽快激怒酆城侯,不断挑起他们对我们的愤恨与怨气,直到再也无法积压下去,彻底爆发。”
她行事如于悬崖走蛛丝,骑兵听完她的话额间突突直跳,眼前发黑着感到天崩地裂,只觉头痛得厉害。
“即便酆城侯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可手下霍氏人大多莽撞,好几个族人手中都掌握着兵权,假如将他们惹急了,直接不管不顾地对我们出兵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