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黄昏，驿馆林苑内。

　　楚令昭坐于湖旁的飞檐亭边，手中托着只盛满黍子的小碗，正一点点喂食着凭阑旁的雀鸟。

　　兵卒在一旁着急地踱步，见她还在优哉游哉地喂鸟，遂无可奈何开口：“娘子，酆城侯在咱们入城后除了安置驿馆其余未有再会面之意，咱们只有不到一日的时间，难道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楚令昭眉目未抬分毫，继续自碗内捏起些黍子在身旁均匀散开，黍子色泽金红，一缕暮阳洒于颗粒饱满的细黍处，更显谷壳油脂光亮。

　　“雀鸟衷群聚，斥堠鸟离群打探过消息，再将之传回鸟群内，最后众鸟才能闻讯来吃饵食，要耐心些才是。”

　　她言语疏淡，三五雀鸟饱腹后便转身向天际飞去，楚令昭眼睫垂垂，继续在周围散了些黍子。

　　湖旁暮风掺着轻微潮湿，暂驱岭阳季夏昼日闷热，甘醴与余下六十名兵卒亦赶至酆城驿馆。

　　来到亭中，甘醴取出携带的蒙汜香，将之点燃置于熏炉，质气极冷之香调随雪烟溢蔓，观眼前美人神态间那抹不易觉察的暴戾略消，甘醴绷弦微释，低声对她附耳说了几句。

　　楚令昭听罢轻笑，“偏是你爱弄鬼，倒也难为你为此涉了番水。”

　　甘醴眉眼弯起，“娘子不责奴做事过火便好。”

　　暮霭沉尽，入夜，戒备守于于周围近百兵卒纷纷起身将四畔烛火点起。

　　亭内烛影摇曳，有获知消息的雀鸟接连飞进亭中，楚令昭抚了抚食饵的雀鸟，唇畔噙起清浅笑意望向坐立不安的近守兵卒，“你瞧，这不就来了？”

　　兵卒疑惑，“……雀鸟吗？”

　　看他这般迟钝，一旁的甘醴挑眉，朝他身后扬了扬下巴，兵卒回身望去，见到酆城守卫远远向他们走来，这才反应过来。

　　守卫见楚令昭坐于亭中，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上前，恭敬道：“使节，侯主特意于城北连营内设了宴席，邻近四座侯城上下官僚皆在，侯主说，要与使节交接城中事宜。”

　　“是这样么？”

　　楚令昭笑道，她将盛着黍子的食碗搁下，又道：“那便请守卫于驿馆外稍候，我军为酆城侯备了份薄礼，取了便去园外汇合。”

　　守卫应是，离开驿馆。

　　兵卒打量着那守卫乖顺离开的背影，顿觉奇玄，等人走远后，他想起甘醴刚刚似乎对楚令昭耳语了什么，万分好奇道：“宦者运重物迟来这半日，可是还办了什么事？”

　　闻言，甘醴望向楚令昭，见她颔首，甘醴才说道：“娘子先前命我携其余兵卒藏守于狭道近处林中，等酆城之斥堠兵探查七万秦军百里外驻营之事属实后，在斥堠折返回酆城的路上埋伏叱言一番再放走，只是我瞧那两名斥堠难耐季夏炎热，顺手就命兵卒将他们送于水中消消暑才叱言放回酆城。”

　　消暑。

　　兵卒仔细领略此词，娘子派人于斥堠探实秦军后恐吓斥堠，斥堠先查实七万秦军驻扎之事，后又被伪作秦军的兵卒叱言，返回侯城自会指秦军对侯城威胁极深，只是这宦者显然是觉仅言语恐吓不足，又命兵卒将斥堠按水里搓磨了一番。

　　无怪此行这小宦能被带着，瞧着泉水般的清澈宦童，倒是随主心黑。

　　兵卒又有不解，“那守卫说酆城侯要交接，可是他们当真会轻易放弃这四座城池及其后盟众侯城？”

　　“若是真的放弃酆城四城，他又岂会特意选在连营内设宴？”

　　楚令昭垂眸说着，起身拿过银剪将亭中烛芯剪灭。

　　她抬步走出亭子，园内掌灯亦暗，月光清辉与微弱烛光相织铺洒满地，几名兵卒将两人高的巨大物件抬出，那物件呈方块状，瞧着似箱似笼，上面还盖着一张品红绒布，让人看不清其内是何物。

　　“里面的东西可还好？”楚令昭问道。

　　“娘子不必担心，小人一路将这东西照顾得极为妥帖。”一名兵卒回道。

　　楚令昭走到那巨大的箱笼旁边，手指碰了碰盖在上面的品红绒布，微笑道：“这份丧礼，已迟近一载。”

　　她收回手，示意兵卒将之带走。

　　两名兵卒拱手，便将那巨物抬上轮座，推移向外。

　　甘醴从亭中走出，随楚令昭一同行至园林之外。

　　酆城守卫见他们出来，态度殷勤来到一顶髹漆金纹车舆前，“侯主言，秦军使节此来我城多番招待不周，是以特设宝舆以作歉意，请使节乘舆至北门赴宴。”

　　他撩开车帘，欠身作请。

　　此夜少声，侍立在侧边的众守卫手中提着两盏散发淡黄光芒的灯笼，照亮车舆前的三阶踏梯。

　　楚令昭瞥了眼那辆髹漆金纹的车舆，但见这车舆构造古怪，外层封车严实厚重，进出之门偏还窄小无比，内蕴森然，瞧着不像是用来坐人的，倒更像是用来关人的。

　　她轻理袖口站在原地不动，“酆城侯一片真心诚意此间已陈，然我甲胄在身，乘舆不抵骑马来得便捷。”

　　她牵过身边兵卒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稳声道：“宝舆作免，稍后我亲与酆城侯致谢。”

　　看她拒绝乘舆，酆城守卫神色一紧，再次劝道：“使节若不乘舆，让侯主见到，未免要怪我等怠慢，使节还是乘舆更妥。”

　　他推劝太过，愈发显得不怀好意。

　　楚令昭偏头，眸光锐利睨向他。

　　冰冷的气氛在四周流转，守卫警惕向后退了两步，血脉似将凝固。

　　旁余酆城守卫见状，恐他如此推劝会坏事，上前扯住他，笑道：“乘舆抑或骑马皆由使节决定，底下的一时多嘴，还望使节莫怪。”

　　楚令昭无意与他们纠缠，摆了摆手。

　　甘醴与众兵卒亦翻身上马，兵卒催促道：“赶紧带路。”

　　守卫应声，跨上马匹，带着一众骑兵沿着道路向北方行进。

　　夜色逐渐加深，一行人骑马穿过酆城北门，进入漆黑的山林中。

　　头顶上方，陡峭的岩壁倾斜遮住月光，仿佛濒临倒塌，压迫十足。

　　众人在林间枝叉中穿行，道路仅能容两匹马并排通过，泥石不时踏碎，驭马行经，肩头接连擦过树木枝干上的葳蕤翠叶，在起落的马蹄声间发出窸窣声响。

　　估算着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却见前方道路越发幽深曲折，左右兵卒目色沉了沉，用手掌覆住夜明珠的微光，骑马向前来到楚令昭身边，望向旁边马匹上的女郎。

　　楚令昭寒着脸对兵卒颔首，便轻拽缰绳无声缓下速度。

　　左右两兵卒则带着其余骑兵，继续跟随酆城守卫向道路深处走。

　　甘醴望见楚令昭的动作，拽了缰绳同她一起落到队尾处。

　　酆城守卫在前方带路，林深幽暗，珠光被兵卒刻意掩，未曾注意到身后队伍少了两个人。

　　队伍渐渐走远，马蹄声一点点消弱于无，周围枯木林立，张牙舞爪类如野兽，于释出的夜明珠浅淡的光晕下显得更加瘆人。

　　夜风穿林过境，上方黑石凌乱遍布的岩壁，在风中似乎巍巍将倾，时不时就有几枚拳头大的石块从岩壁上滚落。

　　楚令昭跨坐在马背上，闭目凝神静听，须臾，她睁开双眸，“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