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州的春天来得早，二月的街头已有了暖意。少华站在公司的窗前，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手指不自觉地轻叩窗台。商会今天下午三点开始，他还有几个小时准备时间。

　　窸窸窣窣的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特使从外面进来，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可鉴，一丝不苟。整个人都变得精神抖擞，与平时只穿休闲服的模样判若两人，手里还提了两罐凉茶。“准备得怎么样了？”特使递给少华一罐问道。办公室的空调冷气太弱，特使忍不住解松了领带。

　　“差不多了。”少华接过凉茶，苦中回甘，还带着淡淡的药香，精神为之一振。他放下凉茶，指了指桌子上摊开的文件和笔记本电脑说：“推介计划我修改了三遍，设备参数和报价都核对过了。”

　　特使扫了一眼文件，点了点头说：“不错，很专业。”他咕噜噜几口喝完凉茶，长吁一口气说：“不过商会这种场合，光有文件还不够。我们得学会跟人打交道，特别是那些大老板。”

　　少华抿了抿嘴唇。这正是他最担心的部分。从小在村里长大，他习惯了直来直往的交流方式，而商场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应酬话术总让他无所适从。

　　“不过也不用太紧张。”特使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说：“你就当是跟村里人聊天，只不过话题从庄稼收成变成了工程项目。记住，那些老板也是人，喝多了也会吹牛，急了也会骂娘。”

　　少华笑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特使总能用最接地气的方式化解他的焦虑。他们是大学同学，一起共同学习生活了四年，彼此都能默契地理解对方的想法。

　　“对了……”特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这是今天商会主办方的名片，我以前在机械设备厂上班时认识的，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在商会中予以方便。”

　　少华接过名片，上面烫金的“粤州建筑行业协会秘书长杨志远”几个字闪闪发亮。他小心地把名片放进西装内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创业路上虽然艰难，但有像特使这样的朋友携手共进，也算是有福气了。

　　“走吧，先去吃午饭，然后直接去会场。”特使看了看手表说：“早点去能多认识几个人。”

　　粤州国际会展中心门前彩旗招展，巨大的红色拱门上“粤州建筑行业新春商会暨项目对接会”几个大字格外醒目。少华跟在特使身后走进会场，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宽敞的宴会厅里摆着几十张圆桌，每张桌子都坐满了衣着光鲜的商界人士。水晶吊灯下，觥筹交错间，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别愣着。”特使轻轻推了他一下，“先去签到处领资料。”

　　签到处排着长队，少华一边等待一边观察四周。他注意到许多人都在交换名片，谈笑风生，显然彼此熟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氛围——熟悉的是那种乡村酒席般的热闹，陌生的是每个人闪烁的眼神和职业的笑容。

　　“姚少华？”签到处的女士核对名单：“哦，陈经理打过招呼的。这是您的参会证和资料袋。”

　　少华把参会证挂在脖子上，翻开资料袋。里面除了会议流程外，还有一本参会企业名录。他快速浏览着，心跳加速——名单上不少都是粤州建筑行业的龙头企业。

　　“怎么样，我没骗你吧？”特使乐呵呵地说：“今天来的可都是行业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走，我们去认识几个大老板。”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特使带着少华穿梭于各个圈子之间，结识不同的老板和项目经理。少华机械地重复着握手、递名片、寒暄的流程，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大多数人对他的小公司兴趣寥寥，礼貌性地收下名片后便转向更有价值的交谈对象。

　　“别灰心。”特使递给他一杯橙汁，“这才刚开始。等正式环节结束后有自由交流时间，那时候才是重头戏。”

　　少华点点头，啜了一口橙汁。酸甜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冲不散胸口的苦涩。他想起离家前父亲那句“别丢人现眼”，想起建萍含着泪说的“我等你”。如果今天一无所获，他该如何面对那些期待的目光？

　　“各位来宾，请就座，会议即将开始。”主持人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会场。

　　特使拉着少华在一张靠前的桌子旁坐下。少华这才注意到，他们这桌的席位卡上写着“特邀嘉宾”。同桌的其他人看起来都颇有来头，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尤其引人注目——深蓝色定制西装，腕表在灯光下泛着低调的奢华光泽，举手投足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那是甘又平。”特使凑到少华耳边小声说：“启明地产的老板，今天的主讲嘉宾之一。”

　　少华心头一震，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桌布边缘。他曾在财经杂志上见过这位地产大亨的照片——启明地产开发的“珠江新城”项目去年刚获得亚洲建筑金奖。此刻甘又平正与邻座谈笑风生，雪茄的香烟混着隐约的檀木香水味飘过来，那修剪整齐的鬓角在灯光下泛着银光。

　　特使突然用膝盖碰了碰他：“杨秘书长带人过来了。”少华抬头，看见签到处那位女士正引着西装笔挺的协会领导朝他们这桌走来。少华一激灵，差点打翻桌上的水杯。

　　“这位就是姚总吧？”杨志远笑着伸出手：“陈经理说你们公司的新型脚手架解决了高空作业的……”

　　话未说完，会场突然响起热烈掌声。甘又平在司仪邀请下走向演讲台，聚光灯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大屏幕上。少华望着那个站在光晕中心的身影，喉咙发紧。他摸到西装内袋里那份被体温焐热的企划书——他熬夜写下的方案，此刻正随着他的心跳微微颤动。

　　特使在桌下踢了一下他的皮鞋，少华才发现全场都站起来鼓掌。他慌忙起身时，看见甘又平的目光扫过他们这桌，在杨秘书长身上停留片刻，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他胸前歪斜的参会证。

　　甘又平微笑着示意大家坐下。手轻轻抚平了讲台边缘的桌布褶皱。清了清嗓子，开始调整话筒的高度。

　　“各位同仁下午好。”甘又平的声音低沉有力，不需要麦克风也能传遍全场：“今天我想分享的是，建筑行业的下一个十年：回归本质的价值创造。”

　　少华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甘又平的演讲没有套话，开门见山地切入主题：“过去十年，我们行业经历了爆发式增长，但也积累了不少问题。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的同时，有多少真正考虑过使用者的需求？”

　　投影仪上展示出一组照片：设计雷同的住宅小区、千篇一律的商业中心。少华看得入神，这正是他经常思考的问题。在他的老家，新建的商品房虽然外表光鲜，但排水系统设计不合理，每到雨季就会积水倒灌。

　　“我们启明地产最近在做一个实验性项目。”甘又平切换幻灯片，展示出一组手绘图：“我们邀请了实际住户参与设计过程，从户型布局到公共空间规划……”

　　少华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悄悄从资料袋里抽出笔记本，飞快地记录着。特使在一旁注意到他的专注，嘴角微微上扬。

　　“少华，这不正是你上次跟我提过的想法吗？”特使压低声音说：“让用户参与设计过程。”

　　少华点点头，心跳加速。他曾在大学论文中提出过类似的参与式设计理念，但被导师认为“过于理想化，缺乏商业可行性”。而现在，行业巨头正在实践这一理念。

　　甘又平的演讲接近尾声：“...建筑不仅是钢筋水泥的组合，更是人与空间的对话。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建筑，而是更好的建筑。”

　　全场响起热烈掌声。少华鼓掌格外用力，手心都拍红了。他感到一种罕见的兴奋，仿佛遇到了知音。

　　“怎么样？”特使在掌声间隙问道：“要不要想办法认识一下这位甘总？”

　　少华深吸一口气：“必须的。”

　　演讲结束后是茶歇时间。少华看到甘又平被一群人围住，像一座被朝拜的孤岛。商界精英们排队等着递名片、套近乎，几位媒体记者也举着录音笔凑在前面。

　　“现在过去不是好时机。”特使观察着局势：“等会儿正式环节结束后，我想办法叫杨秘书长安排我们同桌。”

　　少华点点头，但眼睛始终没离开甘又平。他看到甘总虽然被众人环绕，但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似乎在寻找脱身的机会。这个细节让少华觉得，这位行业大佬或许并不像表面那样享受这种场合。

　　茶歇结束，进入项目对接环节。主持人宣布各企业代表可以到指定区域进行交流。少华和特使来到工程设备展示区，他们的展位被安排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

　　“位置不重要。”特使拍拍少华的肩膀说：“关键是要让客户看到我们的专业服务。”

　　少华打起精神，将精心准备的设备图册和租赁方案整齐摆好。陆续有人经过，大多只是礼貌性地扫一眼就离开。这时，一位穿着工装裤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拿起他们的高空作业平台宣传单仔细翻看。

　　“你们这个型号的最大工作高度是多少？”男子直接问道。

　　少华立即回应：“28米，平台载重300公斤，特别适合外墙装修这类作业。”他熟练地补充道：“过年前在珠江新城项目上，我们的设备连续作业30天零故障，客户反馈很好。”

　　男子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干过工地？”

　　少华腼腆地笑了笑：“是的，我做过三年现场管理，所以特别了解施工方的需求。我们的设备都经过严格检修，而且提供24小时应急服务。”

　　男子点点头，没说什么。少华趁机递过名片说：“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我，我们愿意竭诚为您服务。”

　　男子接过名片，却没有立即回赠自己的，只是说：“数据不错，有机会再详谈。”然后便离开了。

　　特使走过来：“那是谁？”

　　少华摇摇头：“没给名片。”

　　“没关系，至少有人感兴趣了。”特使看了看时间说：“快五点了，最后的重头戏要开始了——晚宴。我托杨秘书长安排了我们和甘总一桌。”

　　少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真的？”

　　“当然。”特使得意地眨眨眼：“不过同桌的还有其他几位大佬，你得把握好机会。”

　　宴会厅灯光调暗，每张圆桌中央的烛台被点亮，营造出温馨的氛围。少华和特使按照座位卡找到了位置，同桌已有几位就座，正在寒暄。甘又平的座位就在少华正对面，名牌静静地立在那里，主人还未到场。

　　“放松点。”特使小声提醒：“别像个等待面试的毕业生。”

　　少华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领带。这时，一阵骚动从入口处传来，甘又平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入场。他边走边与周围的人交谈，不时点头微笑，步伐坚定有力，朝着主桌方向移动。

　　当甘又平来到少华这桌时，同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少华注意到甘总的西装袖口有些磨损，皮鞋也不是崭新的，这与他对“富豪”的想象不太一样。

　　“各位请坐。”甘又平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声音比演讲时更随意，：“今天不讲客套，大家随意聊。”

　　侍者开始上前菜。同桌的其他老板纷纷抓住机会向甘又平敬酒、递名片。少华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特使在桌下轻轻踢了他一脚。

　　“甘总……”少华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紧：“您刚才演讲中提到的参与式设计，我非常认同。”

　　甘又平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年轻人会提起这个话题：“哦？你也关注这个领域？”

　　“我在大学做过相关研究。”少华感到口干舌燥：“特别是城市安置房项目，如果能提前了解市民的实际生活习惯，很多设计问题是可以避免的。”

　　甘又平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意思。你是？”

　　“华远设备有限公司的姚少华。”特使赶紧插话，同时递上两张名片，“我们是初创企业，专注于工程机械设备。”

　　甘又平接过名片，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问道：“你刚才说城市安置房，具体有什么想法？”

　　少华感到全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喝了一口水镇定自己，深吸一口气说：“比如最近新建的安置房，设计师按照以往标准做了落地窗，美观但完全不实用。低薪阶层不习惯空调，夏天喜欢通风，但落地窗只能开一面通风。”

　　他越说越流畅，甚至拿出手机展示了几张他新近拍的照片。甘又平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

　　“有见地。”甘又平评价道：“很多设计师缺乏这种实地视角。”他转向其他人，话题被带到了行业政策上。

　　少华有些失落，但特使在桌下竖起大拇指。晚宴进行到一半时，甘又平起身去洗手间。特使立刻示意少华跟上。

　　“创造单独交谈的机会。”特使小声而催促道：“别让其他人干扰。”

　　少华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出去。他在洗手间外的休息区等待，心跳如鼓。当甘又平出来时，少华几乎要放弃，但想到公司的困境，他强迫自己走上前。

　　“甘总，抱歉打扰您。”少华的声音比预想的要稳：“关于参与式设计，我还有些想法想请教。”

　　甘又平看了看他，出人意料地点了根烟：“说吧，年轻人。”

　　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少华简明扼要地阐述了他对建筑行业“以人为本”理念的理解，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实实在在的观察和建议。说到激动处，他甚至忘记了紧张，眼睛闪闪发亮。

　　甘又平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少华说完，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你知道为什么大多数人不这么做吗？”

　　少华摇头。

　　“因为费时费力，利润空间小。”甘又平笑了笑：“但你说得对，这才是建筑的本质。”他掐灭烟头，顿了顿又说：“我看你名片，是做工程设备租赁的，怎么对设计感兴趣了？”

　　少华欠了欠身，笑着说：“我大学学的是土木工程，对设计也有研究。”

　　“哦……看来你兴趣挺广泛的。”

　　少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从小就喜欢工程方面的东西。”

　　“嗯嗯，不错。”甘又平边说边往回走。

　　少华急忙补充道：“我们公司的设备不仅价格合理，而且能适应复杂的地形，传统设备可能效率不高，我们的设备完全没有影响。”他从手机调出几张图片说：“这是我们最新引进的德国全地形高空作业平台，特别适合坡地作业，能提高30%的工作效率。”

　　甘又平终于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图片：“你们公司规模多大？”

　　“虽然我们刚起步，但所有设备都投保了全险，而且提供24小时现场技术支持。”少华见对方有兴趣，语速不自觉地加快：“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根据项目进度灵活调整设备配置，比大公司更灵活。”

　　甘又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问道：“你们能承接多少台设备的租赁？”

　　“目前我们有20台各类设备，但如果启明地产有需要，我们可以联合其他几家可靠的同行，确保供应。”少华心跳加速：“我们愿意以市场价的八折作为长期合作优惠。”

　　甘又平从西装内袋掏出钢笔，在少华的名片上写了个号码：“明天上午十点，打这个电话找林总监，就说我让你们来的。”说完转身离去。

　　少华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价值千金的名片，直到特使走过来拍他的肩膀问：“怎么样？”

　　“他让我们明天联系项目总监！”少华的声音都在颤抖：“只要能拿下启明地产一半的项目设备需求，我们公司就发达了！”

　　特使瞪大眼睛，接过少华手里的名片，把甘又平留下的电话号码看了又看，最后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引来众人的侧目。惊觉自己失态，特使赶紧压低声音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能行！”

　　晚宴结束时，少华和特使站在会展中心门口等出租车。夜风拂面，少华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和希望。

　　“今天真是……”少华寻找着合适的词汇。

　　“命运的转折点？”特使笑着接话，“别高兴太早，拿到电话只是第一步。”

　　少华点点头，但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望着粤州璀璨的夜景，第一次感到这座城市也在向他敞开怀抱。

　　出租车来了，两人上车后，少华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建萍发了条消息：“今天见到启明地产老总了，他约我明天见面。希望就在眼前。”

　　发完消息，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回放着今天的一幕幕：甘又平演讲时坚定的眼神，听他讲述时微微前倾的身体，还有最后那句“明天打电话给林总监。”——这不仅仅是一次商业机会，更是久旱逢甘霖，让迷茫的心重新找到了方向。

　　车窗外的霓虹灯在少华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如同他此刻起伏的心绪。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但也阻挡不了他一往无前的决心。明天，或许他的人生就会彻底改变。但此刻，他只想专注做好一件事——用实力证明，小公司也能啃下大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