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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州老家的那栋两层土木房，像个被岁月压弯了腰的老人，静静立在村口。墙皮是黄泥糊的，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里面交错的竹篾。上层的木板是后来添的，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60来平方的屋子里，挤着于家九口人，墙角堆着过冬的柴火，炕边摞着补丁摞补丁的被褥，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火气和汗水味。可即便这样，于家人脸上总挂着满足的笑——在这人均住房不足五平方的年月，有这样一个遮风挡雨的窝，已是天大的福气。

　　叶争跟着于东去跨进门槛时，正撞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灶台边抢一块红薯，最小的那个丫头被挤得差点摔倒，亏得于母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见有人进来，孩子们瞬间噤声，怯生生地往大人身后躲，黑黢黢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于东去熟门熟路地把帆布包里的瓜子花生倒在粗瓷大碗里，引得孩子们一阵小声欢呼。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在衣角蹭了蹭手，这才郑重地解开棉袄扣子。里衬的口袋缝补过好几次，针脚歪歪扭扭的。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沓毛票，又弯腰脱下布鞋，从鞋垫下摸出几张皱巴巴的角票，一股脑摊在桌上。

　　“爸，这里是我做生意的本钱和利润，共计 3块 2毛 6。”于东去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指尖划过那些磨得发亮的毛票，“我已经点过 3遍了，错不了！您收好！”阳光从木窗棂钻进来，照在他冻得通红的手背上，能看见清晰的青筋。

　　于父正用烟杆敲着鞋底的泥，闻言猛地抬起头，烟锅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六子，咋了，咋把本钱都给爸爸了？那你还怎么进货呢？你这是不干了？！”他伸手想去碰那些钱，又像被烫到似的缩了回去。

　　于东去突然上前一步，拉住正在擦灶台的于母，“噗通”一声跪在泥地上。冰凉的土气透过单薄的裤子渗进来，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爸，妈，小六子不能在你们跟前尽孝了。”

　　“哎哟我的儿！”于母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水盆里，溅起一串水花。她和于父慌忙去扶，于父粗糙的手掌抓住于东去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怎么了，小六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你别怕，不管有天大的事压下来，也有你爸帮你扛着！”他年轻时在码头扛过活，肩膀上还留着旧伤，此刻却像是有无穷的力气。

　　于母也抹着眼泪，手在儿子背上胡乱拍着：“是不是有人欺负你？跟妈说，妈去跟他们拼命！”老两口不约而同地看向叶争，眼神里满是警惕，像是护崽的老母鸡。

　　叶争识趣地往后退了半步，双手抄在袖管里，眼皮耷拉着，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他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乱糟糟的，活脱脱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屋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只有墙角的柴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于东去猛地抹了把脸，把涌上来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爸，妈，你们说什么呢？”他朝叶争招招手，“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叶争大哥，是我在火车上认识的大哥。他在南方开了一家很大的自行车厂，赚很多很多的钱。”他说着张开双臂比划着，“他看我为人机灵，想带我去南方发财！我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回来跟你们说一声。”

　　于父蹲在地上，捡起烟锅子在鞋底敲了敲，眉头拧成个疙瘩：“那要不就别去了。”他吧嗒吧嗒抽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家里虽然穷，但是勉强糊口还是没问题的。没必要背井离乡的，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遇到一点事，都没人搭把手。”

　　“爸，您这就不懂了。”于东去挪到父亲身边，帮他往烟锅里添了点烟丝，“家里 9口人，就靠那么 8亩地，哪里吃得饱？去年冬天，五姐不还饿晕过吗？”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这出去赚大钱，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五姐年纪也大了，总跟三姐挤一张床也不好，我走以后，房间就空出来一截了，给五姐打张床睡吧。”

　　“呸呸呸！”于父猛地啐了几口，烟锅子重重磕在桌腿上，“说什么浑话！不吉利！又不是不回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你记住，家里永远有你住的地方！就算你讨饭回来，爸也给你留口热乎的。”

　　于东去鼻子一酸，强笑道：“爸！不用给我留地，我以后回来啊，盖一栋 50平方米的房子自己住。”他比划着，眼睛亮晶晶的，“房子没盖好之前，我就住招待所，每天都有人打扫房间，不差钱！”

　　于父沉默了半晌，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用细麻绳捆着的毛票。他数了又数，递到于东去面前：“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拿着！”那 10元钱在昏暗中泛着柔和的光，像是凝聚了全家人的期盼。

　　“不用！我真的不用！”于东去把钱推了回去，力道之大让毛票散落一地，“我叶大哥说了，工厂包吃包住，一个月还有 30元工钱，花不完，真的花不完！”他捡起一张两角的毛票，在父亲眼前晃了晃，“等我第一个月发工资，就给您寄回来 5块！不！10块！”

　　于父的目光落在叶争身上，带着审视和期盼：“叶先生，这是真的吗？小六子没骗我吧？”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粗糙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缝里还沾着泥土。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卷起地上的枯叶，撞在门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