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攥着那袋三两碎银,粗糙的手掌抖得不成样子,浑浊的泪水顺着满脸皱纹滚落,没等张坦义再说些什么,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额头重重磕向地面,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恩人……老汉该如何报答您的厚恩呀?”
张坦义心头大惊,连忙俯身用力搀扶,语气急切又诚恳:“老人家,这可使不得!折煞晚辈了!我不过是尽了点绵薄之力,赶紧起身,咱们先送炭去李府,早一日给老夫人买棺椁下葬,才是正经事。”
老翁被扶起来时,依旧抹着眼泪,满心都是动容——连亲生儿子都弃他不顾,反倒让一个陌生书生倾力相助,这份暖意,是他晚年从未感受过的。围观的行人也纷纷驻足称赞,夸张坦义心善有风骨,议论声里满是敬佩。
“徐大哥,有劳你帮我照看一下摊位,我送老人家去李府,去去就回。”张坦义转身给徐海拱手,顺手收拾好桌上的笔墨,生怕被人碰乱。
徐海拍着胸脯爽朗大笑:“小老弟放心去!你这有学问的吆喝,比我这大老粗管用十倍!等你回来,可得给我编首诗挂摊位前,也让我沾沾文气,赚个盆满钵满。”
“徐大哥抬举我了,回来我定当一试,就先麻烦你了。”张坦义笑着应下,转身便要去推炭车。
老翁连忙阻拦,满脸过意不去:“恩人,你已经帮了我大忙,怎敢再劳烦你推车?老汉自己来就好。”
“老人家,咱们同路去李府,多个人多份力。”张坦义不由分说,双手握住车把便推了起来。可刚一用力,他额头的青筋便瞬间爆起,手臂也微微发颤——他这才真切感受到这车炭的沉重,约莫一千二百斤的分量,压得车把都有些弯曲。
他自幼家道中落,并非娇生惯养的书生,田间地头的累活也干过不少,可即便如此,推起这车炭也倍感吃力。反观身旁的老翁,年近耄耋,身形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竟能独自推着这车炭走了大半路,张坦义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敬佩,愈发觉得这老人的日子,过得太过艰难。
老翁见他执意推车,也不再推辞,在一旁扶着车沿,慢慢跟着发力,一老一少,在喧闹的市集上,推着一辆沉重的炭车,缓缓朝着南街走去。
徐海站在摊位前,看着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赞许:“我徐海若是有女儿,定要许给你张兄弟这样的人,可惜啊,我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一路辗转四里路,张坦义早已汗流浃背,青色长衫被汗水浸透,又沾了不少木炭的黑灰,变得脏兮兮的,脸上也沾了些许炭末,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亮澄澈。终于,一座气派的府邸出现在眼前——朱漆大门巍峨,左右两座石狮子威武雄壮,门楣上挂着一块烫金匾额,写着“李府”二字,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
府门外,李管家早已带着两名下人等候多时,见二人步履艰难地推车而来,连忙上前,对着身旁一名下人吩咐道:“快去告知老爷,张公子到了。”
那下人应声离去,李管家则笑着迎了上来,可当看到满头大汗、衣衫脏污的张坦义时,眼中非但没有轻视,反倒多了几分好感——他原本以为,读书人多是迂腐清高之辈,却没想到张坦义这般接地气,肯为一个卖炭老翁躬身推车。
“张公子,您可算来了,老奴在此等候多时了。”李管家拱手行礼,随即吩咐身旁的下人,“阿贵,快帮着把炭运到柴房,再去帐房领一贯钱送给老人家。往后老人家若是还烧好炭,便直接送到李府来,咱们府里全收。”
老翁闻言,再次红了眼眶,“扑通”一声又要下跪,哽咽道:“恩人,还有这位管家老爷,老汉该如何报答你们的恩情啊?”
李管家连忙抬手示意,脸上带着几分敷衍的笑意,却并未上前搀扶,语气平淡:“老人家快快起身,你要谢就谢我家老爷,老爷乐善好施,见众生疾苦如己苦,老奴不过是奉命行事,为自己积点阴德罢了。”
张坦义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李管家终究是大户人家的仆人,骨子里还是带着几分权势带来的优越感,可即便如此,能给老翁寻一条长期卖炭的门路,也算是一桩善事。他上前扶起老翁,温声道:“老人家,往后有了李府这门路,你也能勉强糊口了,快收下钱,早些去给老夫人买棺椁吧。”
老翁接过下人递来的一贯钱,紧紧攥在手里,对着张坦义和李管家连连道谢,又对着张坦义深深鞠了一躬,才推着空车,佝偻着身子,慢慢远去。张坦义站在原地,望着老人渐渐消失的背影,心头涌上一阵悲凉。
这世间,像老翁这样命运悲惨的人,还有千千万万。他今日机缘巧合帮了一个,却帮不了天下所有受苦的百姓。明太祖当年定下“以孝治天下”的国策,本是想让百姓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可如今奸臣当道,官场贪腐成风,朝廷的补贴被官吏层层克扣,百姓在水深火热中挣扎,看不见的角落里,不知有多少人冻饿而死。
他不过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人微言轻,能力有限,终究难以改变这黑暗的世道。心中只能默默期盼,能有一位心怀百姓、施行仁政的统治者出现,任用贤才,严惩贪官,让天下百姓都能丰衣足食,国泰民安。
“张公子,”李管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目光落在他脏污的衣衫上,语气带着几分委婉,“我家老爷素爱整洁,平日里施斋布道,心中住着一尊光明大佛,见不得半点污秽。公子这般模样去见老爷,怕是不妥。府里有我家公子的衣裳,身形与公子相差无几,不如公子先去换件洁净的衣衫,再去见老爷?”
张坦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虽脏污不堪,却并未觉得不妥,反倒因帮了老翁,心中满是踏实与暖意。他微微拱手,笑道:“多谢老先生好意,不过是代写一封书信,这般模样无妨。”
李管家早已料到他会这般说,脸上露出几分为难,却依旧坚持:“公子勿要见怪,老爷的洁癖由来已久,还请公子随老奴先去换件衣裳,免得惹老爷不快。”
张坦义心中暗自思忖:我虽不是佛家信徒,却也读过几句佛经。《金刚经》有云,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陀见众生疾苦如己苦,不分贵贱污秽,可见这李员外虽号称大善人,日日施斋布道,境界却终究未到。可如今自己身在李府,客随主便,也不好太过执拗。
想到这里,张坦义再次拱手,语气平和:“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张公子请随老奴来。”
李管家领着张坦义走进李府,入门便是一条铺着鹅卵石的甬路,两旁是错落有致的假山怪石,墙角处几株红梅悄然绽放,暗香浮动,在冬日里透着几分生机盎然。二人顺着曲折的游廊一路前行,穿过几重院落,眼前渐渐变得平坦宽豁,一排高大的屋舍映入眼帘,雕梁画栋,气势不凡。
张坦义虽在大兴县生活了十八年,却从未踏入过这般气派的府邸,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果然是富贵人家,连寻常院落的景致,都这般雅致。
李管家将他领进一间大堂,屋内陈设整齐雅致,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摆着名人法帖、宝砚、笔筒,墙壁上挂着一幅仿写的《兰亭集序》,笔锋流畅,颇具韵味。靠内一侧,一排梨花木书柜摆满了古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几张檀木桌椅雕工细腻,两侧还摆着斗大的汝窑花瓶,里面栽种着精致的盆景。这间大堂坐南朝北,采光极好,只是空气中透着几分冷清,显然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大堂一侧设有一间侧室,室内卧榻整齐,被褥叠得方方正正,干净整洁。
张坦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柜的古籍上,眼中满是喜爱与向往——他自幼嗜书如命,只是家道中落,早已无力购置新书,如今见这么多古籍,不由得心生羡慕。
李管家见状,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家公子曾经居住的房间,自从公子入朝廷供职,便许久没有人进来过了。”
“入朝廷供职?”张坦义猛地转头看向李管家,眼中满是疑惑,“晚辈在大兴县生活了十八年,只听闻李员外有一位公子经商,未曾听说还有公子在朝廷任职,不知是晚辈孤陋寡闻了?”
李管家脸色瞬间一变,眼神有些慌乱,连忙佯装咳嗽了几声,掩饰住自己的失言,连忙向外唤来一名下人,吩咐道:“快去提一桶洗浴水来,再找一件干净的衣衫给张公子。”
说完,他便从屋内的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色的蜀锦长衫,递到张坦义手中,语气有些生硬:“张公子,你先在侧室沐浴更衣,老奴在屋外等候,换好衣裳咱们再去见老爷。”
话音落下,李管家便匆匆退了出去,生怕再多说一句话,泄露了什么秘密。
张坦义握着手中华贵的蜀锦长衫,心中的疑惑愈发深重。李员外竟还有一个儿子在朝廷任职,而且看这府邸的气派,想必那公子的官职也不低。可李员外一向以善人之名闻名乡里,行事低调,为何要隐瞒此事?难道其中有什么隐情?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总觉得李员外此次请他来代写书信,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若是仅仅为了写一封信,根本不必派管家抬轿去请,更不必让他沐浴更衣,换上这般华贵的衣衫。
心中虽满是疑惑,张坦义却也没有再多想,先在侧室沐浴一番,洗去身上的炭灰与汗水,换上那件蜀锦长衫。衣衫果然合身,月白色的料子衬得他身姿挺拔,褪去了一身脏污,原本清秀的面容愈发俊朗,眉宇间既有书生的温润,又多了几分不经意的贵气,当真应了“人靠衣裳马靠鞍”这句话。
而屋外的李管家,此刻正魂不守舍地站在廊下,双手合十,暗自默念:“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方才一时失言,可千万别让张公子放在心上。老爷私生子的事若是泄露出去,不仅老爷的名声毁于一旦,连二公子在朝廷的官职也会受影响,老奴可担待不起啊。”
他心中清楚,李员外口中在朝廷任职的“公子”,其实是他当年在外的私生子,当年李员外抛弃了那女子,只将孩子抱回府中抚养,如今孩子金榜题名,做了国子监司业,李员外怕此事泄露影响名声与儿子的仕途,便一直隐瞒,对外只说有一个儿子经商。方才一时疏忽说出实话,李管家心中满是忐忑,生怕张坦义追问不休。
过了许久,张坦义才从侧室走了出来,乌发束着黑色丝带,一身月白色蜀锦长衫,丰姿奇秀,神韵超凡。李管家见他出来,连忙收敛心神,目光落在他脸上,不由得一愣,眼神紧紧盯着他,口中喃喃道:“像……真是太像了……”
张坦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着问道:“老伯,有什么不妥吗?”
李管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掩饰住心中的诧异,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只是公子穿着这身衣裳,倒与我家二公子有几分神似。咱们快些走吧,老爷还在等着公子。”
张坦义心中一动,愈发觉得其中有隐情,却也没有多问,默默跟在李管家身后,穿过几道走廊,来到另一座雅致的院落。
“老爷,张公子到了。”李管家先行一步,站在大堂门外高声禀报。
张坦义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大堂。只见大堂内早已摆下一桌酒宴,几盘点心、水果整齐地放在桌上,一个精致的白花瓷酒壶摆在中央,香气四溢。大堂之上,坐着一对五十左右的夫妇,男子身形高大,头戴员外帽,天庭饱满,红光满面,留着三绺须髯,身穿酱紫色长袍,手中握着一串佛珠,正是远近闻名的李崇明员外;身旁的妇人衣着雍容,浓密的发髻上插着一根赤金镶珠钗,身穿蜀锦大袄长裙,外罩酱紫色褂子,面容温和,气质端庄。
二人见张坦义走进来,先是相视一笑,可当目光落在张坦义脸上时,李员外的神色瞬间僵住,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来,眼神紧紧盯着他,瞳孔微微收缩,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斌……斌儿?”
张坦义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得不知所措,连忙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疑惑:“小生张坦义,听闻员外请晚辈前来代写书信,晚辈久仰员外施斋布道、救济穷人的善举,今日有幸登门拜见,给员外、夫人施礼问安。”
李员外这才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了张坦义一番,见他虽与自己的私生子有几分神似,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一旁的李管家生怕老爷怪罪,连忙上前,将张坦义帮卖炭翁卖炭、自己擅作主张让他沐浴更衣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了一遍。
李夫人听完,也细细打量着张坦义,眼中满是惊异,轻声说道:“确实像,眉眼间,与斌儿有几分神似。”
李员外并未怪罪李管家,摆了摆手让他退下,随即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家礼数,笑容满面地说道:“张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若不是为母守孝,想必早已少年登科,前途无量。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一表人才,今日大驾光临,真是令老夫府上蓬荜生辉。”
张坦义从李员外的语气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此次前来,绝非代写书信那么简单,恐怕与自己的仕途息息相关。他连忙谦虚回礼:“员外过誉了,晚辈不过是一介寒门书生,何德何能,能让员外如此看重。”
“公子不必谦虚,请入座。”李员外笑着抬手示意,语气愈发温和,“老夫早已备下酒宴,为公子接风洗尘,咱们边吃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