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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梼杌怒评动侠情

新玉箫英雄传 空空灵儿 12402 2025-04-08 12:16

  众人又在客栈盘桓数日,孟婆师终日守在门口,寸步不离。这日朱华凤终于得到密报:祝灵儿被一伙神秘人掳去,献给了“鬼手秀才”崔呈秀。她心念一转,先来到柜台前,故作忧色道:“听说空空儿的孙女被关在崔呈秀府中,那崔呈秀强逼她为妾,可怜啊可怜。”

  孟婆师闻言猛地抬头,又惊又喜:“丁当还活着?此话当真。”朱华凤心中暗忖:“原来灵儿小名丁当。”面上却故作冷淡:“我又不是与你说话。那空空儿是你什么人。”

  孟婆师顿时火冒三丈,粗声道:“他是老娘的冤家对头!老娘这一生便是毁在他手里。”说罢愤然起身回房,兀自骂声不绝。

  朱华凤回房后将灵儿下落告知少冲。少冲大喜:“可要通知九散人。”

  朱华凤摇头:“人多反而误事。有空空儿前辈一人足矣。”又对空空儿道:“前辈若能救出灵儿妹妹,与尊夫人和好便有望了。否则,这日子怕是难过了。”

  空空儿嘴一撇:“这个不消你说。”

  少冲道:“我同前辈一起去救灵儿。”

  朱华凤忙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傻瓜,这是前辈的家务事,你去搀和什么?若是由你救出灵儿,空空儿哪还有脸面去见孟前辈?你若真要去,暗中相助便是。”少冲恍然,深以为然。

  晚饭时分,少冲照例送饭至空空儿房中,却见房中空空如也,后窗大开,心知这老前辈已然急不可耐地先行出发了。他匆匆用过晚饭,向姜公钓交待几句,换上夜行衣,直奔崔府而去。

  至崔府门前,恰逢崔呈秀乘轿回府。少冲灵机一动,拾起一块砖头掷向远处。众护卫闻声警觉,纷纷拔刀四顾。有人前去查探,回来骂道:“他妈的,什么也没有。”

  府门开启,轿夫重新抬起轿子时,暗自纳闷:“这轿子怎么沉了许多。”他们哪知少冲已悄然潜入轿底,多了一人分量,轿子自然沉重。

  轿中传来崔呈秀自得之语:“人生在世,终日营营,不过为着功名富贵。想我当年为高攀龙所害,几至前途尽毁,幸得投在魏公门下,方有今日位高权重。四方祥瑞定非虚生,魏公吐哺,天下归心。眼看大事将成,开国元勋,非我老崔而何。”他顿了顿,声音透着几分得意:“只是人生另有一番乐趣,魏公却无福消受,岂不输我一筹?想我年过五旬,黄金百斗,玉带横腰,眼前又得了个软玉温香如西子、王嫱般的可人,真个是神魂飘荡,快乐难言。人生在世,可谓志得意满了。”

  一旁随从奉承道:“老爷好福气,昔日王恺、石崇也不过如此。石崇有绿珠,老爷有灵儿。”

  崔呈秀压低声音:“此事千万莫让夫人知晓。”

  “小的明白。”

  轿底的少冲听得此言,又是心喜又是难受:“灵儿果然在崔府,可恨这老贼竟敢玷污于她。”

  说话间已到内院,忽闻一妇人厉声道:“姓崔的,你又野到哪儿去了?三天两头不归家,眼里可还有我这个人么。”少冲心想:能在崔府如此说话的,必是崔呈秀的正室夫人了。

  果见崔呈秀忙不迭下轿,赔笑道:“夫人有所不知,魏公这几日高兴得很,一连三日大开筵席。官场应酬,我岂能推脱。”

  崔夫人冷笑:“当真没去鸣玉坊。”

  崔呈秀叫屈:“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了!确是赴宴归来,帮闲毛胡子可以作证。”

  “魏太监一个筵席开了几日,何事叫他老人家这般高兴。”崔夫人语气仍带怀疑。

  崔呈秀忙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慢慢说。”

  崔夫人双眉一挑,双手叉腰挡在门前:“怎么?又想故伎重演?今晚不说个清楚,休想进屋。”

  崔呈秀连连摆手:“夫人误会了!前些时日杭州织造李实差人送来贺礼,说魏公的功德祠内假山上生了一本紫芝,便画成图样上呈魏公。此事传开后,那些忠心魏公之人,纷纷寻访异物来献。于是山东产麒麟,河南降凤凰,陕西献白龟,江南进玄鹿。某县天降甘露,某处地涌醴泉。凡深山幽谷中一草一木,皆显祥瑞。”他越说越是得意,“魏公驱逐东林,修撰要典,功高万世,德配尧舜,实乃天纵圣人,故有此等祯祥。夫人你说,魏公该不该大大庆贺一番。”

  崔夫人语气稍缓:“你舌灿莲花,说得有板有眼,也不知是真是假。”虽仍带疑虑,气已消了大半,转身进屋。崔呈秀忙命人备酒菜,要与夫人小酌。

  藏身窗外的少冲暗忖:“不知空空儿前辈可曾救出灵儿?我且先盯住崔贼,万一前辈事泄,我便先取这老贼狗头。此刻却不宜打草惊蛇。”遂屏息凝神,静观其变。

  屋中崔呈秀不住劝酒,不过数杯便将夫人灌得烂醉如泥。他命丫鬟扶她上床安歇,待确认夫人已然熟睡,脸上掠过一丝得逞的诡笑,整了整衣冠,独自朝庭院深处走去。

  少冲立即悄声尾随,跟着他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精致的房舍外。忽闻一阵渺茫歌声自屋内飘出,歌喉宛转清越,伴着泠泠琴音,真个如珠落玉盘,绕梁不绝:

  “……春来春去春渐老,落红埋芳草。花又笑人容易老,静里光阴,暗换谁人晓。”

  这歌声比之当年在忠州时所闻,多了几分沧桑,更添几分哀婉。

  少冲暗忖:“看来空空儿前辈尚未赶到,我且按兵不动。”正思量间,忽见一个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飘至崔呈秀身后。崔呈秀浑然不觉,仍沉浸在歌声中;而那黑影也凝立不动,似乎也在侧耳聆听。少冲见此人来得诡异,绝非空空儿,不由脊背发凉,下意识回头张望,生怕自己身后也立着这么个人物。

  这边崔呈秀正自得意:想自己功成名就,位列九卿,富贵已极,此生无憾。寿数天定,美色却可力取。那祝灵儿不仅姿容清丽,更兼诗书歌舞无一不精,正可慰他垂老之怀……正想到妙处,忽听有人沉声道:“御史大人,你身后站着的是谁。”

  崔呈秀心头一凛:“我身后怎会有人。”下意识扭头看去——恰在此时,一道白光自他面前掠过,凌厉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火辣辣生疼!还没明白发生何事,已见来人与一个老道姑斗在一处!

  少冲这才看清,那鬼影正是“飞剑仙姑“孟婆师;而后来者虎背熊腰,身材魁伟,竟是风雪堡的完颜洪光!少冲心中暗惊:“此人自武当掌门大会断臂后便鲜少踏足中原,还以为他已回关外,不想竟在此地现身。”

  孟婆师的飞剑向来百发百中,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何况崔呈秀这等毫无防备的文人?谁知他命不该绝,这一扭头竟恰巧避过致命一击。孟婆师恼恨完颜洪光坏事,古定剑化作漫天寒光,如狂风骤雨般向他周身要害攻去。她身法快得惊人,一时间但见剑光缭绕,竟分不清人在何处,剑在何方。

  完颜洪光却如山岳般岿然不动,周身内力澎湃,竟形成一道无形气墙。蓦地伸出二指,精准无比地夹住剑身!孟婆师急拔另一柄剑刺去,同样被他以诡异手法牢牢钳制。

  孟婆师奋力回夺,那剑却如蜻蜓撼柱,纹丝不动。她心中骇然:“这厮好生了得!这并非寻常'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肉掌竟不惧利刃。”她不知完颜洪光戴着蚕丝手套——此物以天蚕丝、金丝猴毛织就,刀剑难伤、水火不侵,实乃武林异宝。

  孟婆师一身武功尽在这双剑上,岂肯轻易放弃?正在僵持之际,忽见近处梧桐树上跃下一人,落入花丛中倏忽不见。崔呈秀吓得一哆嗦,厉声喝道:“谁。”那人默不作声。崔呈秀壮着胆子走上前,拾起地上的花锄朝那人隐没处一阵乱砸,却哪见人影?反倒把自己精心栽培的花木毁了一片。刚转过身来,忽从身后跃起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铜铃般的巨眼圆瞪,血盆大口怒张,也不知是人是鬼,顿时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昏死过去。

  完颜洪光见状也是一怔。就这么一分神,手上劲力稍松,孟婆师趁机抽回双剑,便要往屋里闯去。完颜洪光闪身拦住去路,冷笑道:“来的尽是魔教妖人!那个小乞丐怎么还不现身。”

  少冲听得此言,顿时恍然:原来完颜洪光掳走灵儿囚于崔府,意在引自己前来相救,好报当年武当山上断臂之仇!

  孟婆师性如烈火,哪耐得住这般缠斗?手中古定剑唰唰唰连环三式,剑尖颤动,幻出点点寒星,直指完颜洪光咽喉、心口、丹田三处要害。这几招奇幻难测,剑路刁钻,逼得完颜洪光不敢硬接,连连后退。

  此时崔呈秀悠悠醒转,见那怪物已不见踪影,慌忙大呼:“来人啊!有刺客。”连喊数声却无人应答,这才想起此处极为隐秘,除金大宗师徒外,府中护卫无自己命令不得靠近,任他喊破喉咙也无人听见。他正欲从地上爬起,忽见那青面獠牙的怪物竟从屋内走出,吓得魂飞魄散:“他……他又来了。”

  完颜洪光余光扫去,看清那人戴着面具,心下暗忖:“此人内力不俗,何必戴面具唬人。”当即挥掌逼退孟婆师,身形倒纵而出,双爪如鹰,直取那人头顶。那人急忙缩头闪避,面具已被完颜洪光一把扯下——露出的竟是他的大徒弟哈巴图的面容!

  完颜洪光勃然大怒:“哈巴图!你在此装神弄鬼作甚。”

  哈巴图一脸委屈:“弟子是来助师父对付那小乞丐的。”

  崔呈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你戴面具吓唬本官作甚?这玩笑开得太过分了。”

  孟婆师见完颜洪光停手,立即闪身闯入屋内,完颜洪光紧随其后。二人却同时愣在当场——屋中空空如也,哪还有灵儿的踪影?

  完颜洪光厉声喝问:“人呢。”

  哈巴图抓耳挠腮:“我出去时她还在屋里的。”

  “为师命你看守她,不得离屋半步,你为何擅离职守。”

  哈巴图一脸困惑:“不是您老人家唤我出去的么。”

  “胡说!我何时唤过你?你中了人家的计了!那人什么模样。”

  哈巴图回忆道:“方才弟子在屋中听那小丫头唱歌,忽见窗口有个丑脸人在招手。弟子问他作甚,他取下面具,原来是个白发老头。他问弟子:'你叫什么名字?'弟子答:'哈巴图,你呢?'他说:'我叫空空儿,是你师父的老友。你师父遇上对头了,让你快去相助。'弟子一听外面确有打斗声,以为是那小乞丐来了,便说:'这里劳烦您照看,我去助师父。'他还将面具递给弟子,说:'戴上面具,对头见你就怕,不敢交手。'弟子觉得有理,就戴上面具出去,谁知师父您。”

  孟婆师听到这里,知丁当已为空空儿救走,转忧为喜,笑道:“好个机灵的空空儿。”话音未落,身形一纵,如轻烟般穿窗而去。

  崔呈秀跺脚叹道:“什么觉得有理!你中了那老儿的调虎离山之计!唉,世上竟有你这般糊涂的人。”

  哈巴图仍不明白自己如何上当,但听说小丫头被救走,急道:“弟子这就去追。”

  完颜洪光冷哼一声:“人早去远了,还追什么。”

  崔呈秀气呼呼地回到内院,喝令家丁全府搜查刺客。不料惊动了崔夫人,她披衣而出,问道:“出了什么事。”

  崔呈秀一愣:“夫人不是睡下了么。”

  崔夫人冷笑道:“妾身梦中听见窗格作响,醒来不见夫君,还以为你又耐不住寂寞,去找那个叫灵犀的贱人了。”

  “没有的事,夫人多心了。”崔呈秀生怕夫人追问出灵儿之事,忙对家丁摆手道:“刺客已逃,不必搜了。”说着挽起夫人的手,温言道:“夜凉露重,夫人还是回房歇息吧。”

  少冲悄然返回悦朋客栈,方才窗格作响确非偶然——他见空空儿已救走“灵儿“,料定崔呈秀必会大动干戈全府搜查,为免事态扩大,特意惊醒崔夫人。那崔呈秀才果然惧内,立时偃旗息鼓。

  他刚踏进客栈,便撞见朱华凤面色凝重地迎上来。少冲忙问:“空空儿前辈和灵儿可回来了。”

  朱华凤连连顿足:“错了!全弄错了。”

  进得屋内,但见孟婆师面罩寒霜,空空儿抓耳挠腮坐在角落,满脸委屈。少冲心下一沉,问道:“前辈,灵儿何在。”

  空空儿没好气地扭过头:“不知道。”

  这时他才注意到窗边还坐着个正在垂泪的姑娘。但见这女子生得倾国倾城,便是哭泣时也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少冲心中疑惑,只得退出房来细问朱华凤。

  朱华凤叹道:“这姑娘名叫萧灵犀,是崔呈秀新纳的歌姬,巧的是她也叫灵儿。都怪我未曾交代清楚,手下人打探时只听说崔府有个才貌双全的'灵儿',便误将此灵儿当作了彼灵儿。又或者,这本就是完颜洪光设下的圈套......总之是我们弄错了。”

  少冲闻言,失望之余竟也暗松一口气——原来失身于崔贼的并非祝灵儿。其实早该想到,以灵儿清高的性子,绝不会屈从权贵;且她一身武功,又岂是崔呈秀所能挟制?只是空空儿救人时竟不辨真假,着实粗心,难怪孟婆师要生气。

  众人既知误会,便将萧灵犀请来。朱华凤温言问道:“姑娘在崔府,可是被迫的?若是被逼,我们便送你回家。”

  萧灵犀拭泪道:“家父原是登州府照磨,因掌管海运得罪了阉党,家产抄没,奴家也被充作官妓。如今无处可去,倒不如在崔尚书府上好歹衣食无忧。”说罢,仍自回崔府去了。

  阉党祸国,冤狱遍地,众人虽已司空见惯,仍不免唏嘘叹息。此后半月,众人继续四处打探灵儿下落,却始终音讯全无,不免日渐焦灼。

  这日少冲又是无功而返,朱华凤却带着一人匆匆寻来。少冲正要相问,朱华凤已拉着他道:“见了便知。”引他来到一处厢房,但见空空儿、孟婆师早已在座,一位身着儒服的老者见他们进来,忙起身相迎:“岳少侠,请坐。”

  众人落座后,老者方道:“老朽朱国桢,听公主说诸位皆是侠义之士,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少冲听得竟是曾任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的朱国桢,连忙起身行礼。

  朱阁老扶住他道:“少侠有所不知,老朽早已致仕归乡,如今与平民无异。”他神色一正,“今日邀三位前来,实是有事相求。”

  孟婆师不耐道:“所为何事。”

  “诸位莫急。”朱阁老从容道,“且容老朽先讲三个故事。”

  孟婆师闻言便要起身,却听空空儿拍手笑道:“妙极!老夫最爱听故事,老先生快讲。”她只得捺着性子坐下。

  朱阁老轻抚长须,缓声道:“这第一个故事,叫做'刘知府五字杀身'。”

  “话说上公魏忠贤害了熊廷弼经略后,扬州知府刘铎——此人为官清正,性情刚直——见了朝报,心中愤懑难平,叹道:'若论失守封疆,当初杨镐短谋丧师,后来王化贞失陷广宁,熊经略虽弃师而逃,要死也该三人同死。熊经略实乃将才,沈阳陷没时,是他挺身固守,亲冒矢石,屡建奇功,更筑就沈阳坚城。为何独杀他一人,还要传首九边?正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日后边关有警,谁还肯为国效力?'“

  “感慨之下,他提笔作诗悼念,将诗句题于一柄真金扇上,诗中尽是对熊经略功名不终、为奸佞所害的悲愤。事后便将此事搁下。一日,京中僧人了明来访,二人相谈甚欢。临别时刘知府赠他数十两程仪,其中便夹了这柄扇子。”

  “那了明回京后,常持此扇炫耀。一日施主周老三请其念经,离去时竟将扇子忘在周家。途中巧遇表弟陈情——此人是锦衣卫党魁杨寰的长班。”

  空空儿听到此处,忍不住插嘴:“唔呀!这个陈情,必不是个好东西。”

  朱阁老点头续道:“……二人驻足叙谈间,陈情瞥见扇上诗句,顿时眼露精光,笑道:'哥啊,恭喜你造化到了!我带你去见杨爷,包管你捞顶乌纱帽戴!'二人当即求见杨寰。杨寰见诗大喜,立刻领着他们面见魏忠贤。”

  “那魏阉当即发出驾帖,将刘铎锁拿进京。他不便以文字问罪,便诬陷刘铎为熊廷弼钻刺说情,定了罪押在刑部大牢。后来更牵强附会,扯进个术士方景阳,诬指刘铎贿赂巫师,书符诅咒厂臣……最终,刘知府被斩于西市。可怜一生清廉,竟因五个字招来杀身之祸。”

  少冲听罢,扼腕长叹。孟婆师冷笑道:“这世道,好官从无好报!那刘知府既已为官,饮酒看戏便是,作什么劳什子诗?平白惹来杀身之祸。”

  朱阁老喟叹:“官场如此败坏,黎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这第二个故事,叫做'李监生因妻殒命'。”

  “开封有个李监生,携妻吴氏来京候选,借住在张皇亲的园子里。那日李监生前往国子监,吴氏独守空园,听得街市喧闹,便开后门观望。恰逢阉党魏良卿、侯国兴从邻近的西方寺游玩出来,正要上轿。”

  “二人抬头瞥见吴氏——但见她貌若春花,姿容绝世,顿时心生邪念。明知这是皇亲园邸,仍强行闯入赏花。行过中门,绕过回廊,将园中景致赏玩一遭。时值初夏,芍药正艳,侯国兴淫笑道:'对此名花,岂可无佳人相伴?'”

  “魏良卿仗着魏阉权势,哪将国丈张国纪放在眼里?竟上前强拉吴氏到花园陪酒,狂言道:'只要你陪我们吃杯酒,但教你丈夫要什么官职,我吩咐部里一声,无人敢不依!'“

  “吴氏誓死不从。魏良卿竟命人将她强塞入轿,欲抬回府中。行至园门,恰逢李监生归来。这书生见状,忙上前深深一揖:'荆钗布裙,乃贫贱之妻,不堪入贵人眼。大人府中燕赵佳丽如云,何苦为难这等丑妇?监生宁可不为官,也绝不做卖妻求荣之事!'”

  “魏良卿哪容他分说?径自上轿欲行。李监生气急攻心,从街上拾起石块猛砸轿顶!街上番役一拥而上,将他锁拿至城指挥衙门。早有缉事番子报知魏忠贤,那阉贼竟连张皇亲的情面也不顾,批令将李监生重处——可怜一个文弱书生,竟被活活枷死街头!吴氏因貌招祸,李生因妻殒命,岂不令人痛心。”

  少冲听到此处,霍然起身,一掌拍在案上:“好一对贞夫烈妇!我等既为侠义道,自当扶危济困,除暴安良!岂容这些阉贼荼毒世间。”他盛怒之下未运内力,掌心顿时红肿,却浑然不觉痛楚。

  朱阁老沉声道:“然恶人如韭,割而复生。今日杀一魏良卿,明日又现一侯国兴。魏、侯之流不过倚仗魏阉权势。若将这棵毒树连根刨起,猢狲自然四散。”

  “老朽这第三个故事,非是本朝之事,乃春秋时期的典故——'专诸进炙刺王僚'。”

  孟婆师眸光一闪:“莫非是那位曾在太湖边学烧鱼之术,被后世奉为'厨师之祖'的专诸。”

  朱阁老拊掌:“正是此人。”

  空空儿欢喜得拍手雀跃:“妙极!老夫最爱听春秋战国的故事!老先生快讲。”

  朱阁老娓娓道来:“那专诸本是屠户出身,生得目深口大,虎背熊腰,有万夫不当之勇。他虽武勇过人,却是个至孝之人。某日与人争斗,众人劝解不住,其母远远一唤,他立时收手归家。恰巧被途经的伍子胥看见,深为敬佩,便将他举荐给吴公子光。”

  “公子光早有夺位之心,广纳天下义士。他厚待专诸,更敬重其母。专诸感念知遇之恩,誓死相报,献上刺杀吴王僚之计。他知王僚嗜好鱼炙,特往太湖畔苦学烹鱼之术,练就一手绝艺。公子光遂将专诸藏于府中,又命人铸造鱼肠剑,伺机而动。”

  “次年春,楚平王驾崩。王僚派兵伐楚,欲图霸业。公子光见时机成熟,密召伍子胥与专诸商议。四月丙子日,公子光先在地屋中埋伏甲士,又命伍子胥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随后入宫面见王僚,称:'有庖人自太湖来,善炙鱼,滋味绝美,请大王尝鲜。'王僚虽欣然应允,却恐公子光有诈,赴宴时戒备森严——自王宫至公子府邸,沿途甲士林立,手持长戟利刃,亲信侍卫寸步不离。”

  “酒过数巡,公子光佯称脚痛离席。专诸遂呈鱼炙,手托玉盘,袒胸膝行而前。两旁武士以利刀架其颈项,杀气森然。行至王僚座前,专诸忽从鱼腹中抽出鱼肠剑,奋力直刺!这一剑力透脊背,王僚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左右卫士一拥而上,刀戟齐下,顷刻间将专诸剁为肉泥。公子光听得动静,立命伏兵尽出,将王僚卫士尽数歼灭。这便是青史留名的'专诸进炙刺王僚'。”

  少冲在吴地时常听乡人传颂这位义士,此刻细品这故事,却对专诸这般近乎东瀛忍者的行径颇感不适,心头泛起一丝异样。

  孟婆师恍然道:“贫道明白了。相爷是要效法古人,让我等行刺魏忠贤?不过我辈江湖人虽不畏死,却素来轻王侯、傲权贵,不愿卷入朝堂权争。”

  朱阁老摇头叹息:“老朽已是风烛残年,唯愿奸贼伏诛,岂有他念?成败在此一举,无论阉贼生死,老朽都将归隐山林,终老田园。”

  孟婆师闻言动容:“满朝朱紫,谁及阁老高义?只是要除魏忠贤,恐怕难如登天。”朱华凤也忧心道:“若能除去这窃国大盗自然最好,但此獠老奸巨猾,武功既高,势力又大,万一失手,三位只怕。”

  孟婆师冷笑截口:“我孟丽华岂是易与之辈?死不了,你去是不去。”

  空空儿连连摆手:“听故事嘛,老夫绝不缺席。至于去杀魏太监那个不男不女的。”说到此处,只是摇头。

  朱阁老轻捋长须:“自然不能逞匹夫之勇。诸位有所不知:魏阉所练邪功,乃大内失传已久的'姹女婴儿大法'。相传为南朝刘宋时一个老太监所创,以少女天葵、婴儿脐血为药引,壮男精血为辅材,助其打通玄关。练到高深境界,便可返老还童,甚至。”他顿了顿,“甚至能令阳物再生。后世权宦童贯、刘瑾皆曾修习,但功力不足两成。唯魏忠贤天生'九阴绝脉',异于常人;加之他心狠手辣,大兴冤狱,药引取之不尽,如今火候恐已至七成。更兼他搜罗天下邪功,连白莲教的秘术也有所涉猎,博采众长。若待他神功大成,终成一代魔君,届时纵观天下,恐无人能制。”

  众人相顾失色,均知朱阁老所言非虚。当此武林青黄不接之际,前辈耆老日渐凋零,后起之秀尚未长成,又有谁能与这即将成魔的阉贼抗衡?

  听朱阁老继续道:“不过老朽近来遍查古籍,发现一个隐秘:凡修炼此等逆天邪功者,虽能夺天地造化,却避不开一个致命缺陷——每逢天地间阴盛阳衰的大阴之日前后,便会缩阳返阴。届时不仅形貌大变,更是弱不禁风。想来魏阉也难逃此劫。”

  他掐指细算:“再过三日恰逢月半,老朽夜观天象,届时将有七星连珠、天狗食月之象,且础润土湿,正是极阴之兆,也是诛杀此獠的最佳时机。前些日子魏阉在京城各处张榜,称其外甥女患了怪病,广招名医。诸位可趁此机会混入魏府,见机行事。若事不可为,切莫强求,保重性命要紧。老朽已命家人在正阳门接应。”

  众人心知魏忠贤的邪功诡谲难测,这弱点之说是否属实尚未可知。但机不可失,值得一搏。

  孟婆师挑眉道:“早闻阁老精于史乘,不想对这等邪魔外道的功夫也如此了解。”

  朱阁老叹道:“欲除魏阉,岂能不知其底细?其实魏忠贤最可怕的并非武功,而是他蒙蔽圣听、结党营私的手段。如今阉党势大,在朝堂上一时难以撼动,只得行此刺杀之策。”

  少冲想起当年曾救过魏忠贤一命,后又未能保全东林党人,辜负信王重托,一直耿耿于怀。此刻听闻魏阉竟是罪魁祸首,更是自责难当,当即道:“即便阁老不相邀,在下也誓要诛杀此獠!说来惭愧,数年前在下曾救过魏忠贤。那时不知他身份,见他面色惨白、形销骨立、浑身冰冷,一时心软为他寻药。待他功力恢复后,竟面色红润、体健如牛。如今想来,那正是他返阴缩阳之时。若当时一刀结果了他,也不会有这许多忠良受害。”

  朱阁老温言劝慰:“中山狼固然不该救,但不知者无罪,少侠不必过于自责。”

  少冲续道:“后来他曾命田尔耕追查什么'肉舍利',说此物对他练功大有裨益,想必就是助他克服缺陷、突破最后玄关之物。这老贼奸猾异常,返阴之日定会严加防范,或许比平日更难对付。但无论如何,在下都愿拼死一搏。”

  话音刚落,朱华凤急忙捂住他的嘴:“呸呸呸!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少侠执意要去,我拦不住。但你可记得,当初我带你去见小楼妹子时,你曾答应要为我做一件事。”

  少冲黯然道:“我自知此去凶多吉少,你有何心愿尽管说来,我绝不欠你人情。”

  朱华凤凝视着他,轻声道:“我只求少侠……活着回来。”

  少冲没料到她所求竟是这个,见她满眼关切,心中感动,郑重颔首。朱华凤又补了一句:“别忘了,美黛子还在七夕之约等你。”

  少冲闻言一震。此时距七夕已不远,即便刺杀成功,也需快马加鞭才能赶赴约会。但眼前这事关社稷安危、正邪消长,岂能因儿女私情而退缩?

  朱阁老见他神色变幻,问道:“少侠可有难处。”

  少冲心想:“阁老为国除奸,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我怎能只顾儿女情长。”当即举掌立誓:“我岳少冲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刺杀魏阉,为民除害,为天下冤魂报仇雪恨。”

  孟婆师也伸出右掌,与他相握:“好一个少年英侠!丁当果然没有看错人,比那'死不了'强多了!何况这老阉狗一直打咱们丁当的主意,想拿她当唐僧肉练那邪功。咱们就先让他这身老肉喂狗!老太婆这柄飞剑若能斩下奸贼首级,也算不辱师门。”她剑仙门承袭红线女、聂隐娘一脉,诛杀奸佞正合宗门宗旨。

  空空儿嘴一撇:“少冲老弟既要去,老夫只好有难同当了。有人一起杀才热闹。”

  孟婆师瞪他一眼:“你与岳少侠称兄道弟,却将咱们丁当置于何地?这辈分岂不乱套。”

  空空儿翻个白眼:“乱就乱,你管得着么。”扭过头去不理她。孟婆师本欲再争,又怕这老顽童一气之下溜走,只得强忍不言。

  朱阁老当即命随从摆上宴席,尽是京城风味,水陆珍馐一应俱全。众人饱餐一顿后,朱阁老屏退左右,与四人细细商议刺杀细节,务求万无一失。烛影摇曳中,五个身影俯首密谈,一场惊心动魄的除奸大计,正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悄然铺开。

  到了行动这一日,孟婆师、空空儿与少冲乔装改扮,扮作祖孙三人,径往城墙上揭了皇榜,来到魏忠贤府邸前。少冲上前对门役道:“劳烦通禀,有草泽名医,善治奇症,特来揭榜求见。”

  门役入内片刻即回,打量三人:“哪位是大夫。”

  孟婆师拄着拐杖上前一步:“我们是一家子,难道不能一同进去。”

  那门役目光如刀,在三人身上逡巡,最后停在少冲手中的花篮药袋上,冷笑道:“我家主人明察秋毫,诸位最好莫耍花样。”

  正在此时,忽听一声炸雷般的怒吼:“魏阉狗!出来受死。”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个赤膊大汉如疯牛般冲来。此人浑身横肉虬结,胸前一丛黄毛如鬃,双目赤红,状若癫狂。众门役慌忙上前阻拦,却被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掼,纷纷摔出丈外。

  “魏忠贤!你纵容家奴作恶,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牛金与你势不两立!你......“那汉子吼声震天,已冲进府门,可那个“你“字出口后,声音竟戛然而止。

  孟婆师三人相视愕然,顺势跟进门去。只见十来个青衣小帽的下人正忙碌着——有的在收拾尸首,有的在擦拭地上血迹,有的在修补破损的砖墙,有的在扶正歪倒的花木。不过顷刻之间,十余人各司其职,已将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空空儿见那水牛般壮硕的汉子竟在转瞬间人间蒸发,不留丝毫痕迹,想到自己或许也是这般下场,禁不住浑身发抖。孟婆师在他肩头轻轻一按,示意镇定。

  不久那门子转回,面无表情道:“这等场面日日都有。来刺杀魏爷的,没一个能活着出去。诸位不必大惊小怪,请随我来。”说罢引着三人往大厅行去。

  但见厅内猩红毡毯铺地,四壁金碧辉煌,正中摆着一张太师椅,上铺锦绣坐褥。少顷,几个身着飞鱼服、腰系玉带的内官鱼贯而出,分立两侧。魏忠贤身着便服,外披红蟒披风,佝偻着身躯,步履蹒跚地踱出。他在南面坐下,正要开口,却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气喘吁吁地叫道:“药......快拿药来。”

  身旁内官急忙从随身药囊中取出几粒丸药,服侍他吞下。

  此时的魏忠贤,俨然一个年老体衰、沉疴缠身的病弱老者。然而他甫一现身,偌大的花厅立时被一股无形的杀气笼罩,令人窒息。

  少冲早已抹花了脸,腮下粘满胡须,始终低着头,只盼这老贼认不出自己。

  孟婆师拄着香藤拐杖,身着百衲缁衣,颤巍巍走至檐下。她放下拐杖,双手合十,打个问讯:“贫道稽首了。”

  两旁内官厉声呵斥:“村野乞婆好大的胆!见了祖爷为何不跪。”

  孟婆师淡然道:“山野之人,不识尘俗礼仪。便是面见皇上,也不过如此。”

  魏忠贤双眼迷离,脸上表情古怪,手中银胆骨碌作响。半晌方缓缓道:“我这孩子的病,太医用药无效。全京城挂牌的名医,不消说花钱请人引荐的,便是那些提包摇铃、推车牵驴、摆摊卖药的,也都来浑水摸鱼,不过指望撞个大运,得一场富贵罢了。他们何曾懂得《素问》《内经》的精要?张、李、刘、朱的医理?有的不过背得几句王叔和《脉诀》中的歌诀,更有那等一字不识的,也敢来胡诌......“

  他忽然语调一转,阴恻恻地道:“你这老乞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有什么奇方,敢来治病。”

  孟婆师从容应道:“有!绝妙奇方,能医古怪蹊跷病,能救忠良正直人。”

  魏忠贤嗤笑:“胡说!药在何处。”

  孟婆师向少冲示意:“拿来。”少冲从药袋中取出两粒弹丸。孟婆师道:“我这两丸药,不但可以医人,且能医国;可救人,亦能杀人。”

  魏忠贤仍笑道:“药可医人,怎可医国?真是天方夜谭。”

  “我这药方,“孟婆师一字一顿,“以仁义道德为君,以贤良方正为臣,以孝悌忠信为佐,以礼仪廉耻为使。岂不是可以医国么。”

  “既是救人的药,又如何杀人。”

  “若是忠臣孝子、义士仁人服之,不独治病,更可延年益寿;若是欺君罔上、阴谋不轨、为非作歹、丧尽天良的权奸......“孟婆师目光如电,“只须我这丸子轻轻飞去,便可取他首级!你若不信,这还有一张黄纸为证。”

  内官将药丸和黄纸呈给魏忠贤。他展开黄纸,但见笔走龙蛇,只认得寥寥数字。时值田尔耕之侄田吉在侧,便递给他道:“念给咱家听。”

  田吉双手捧定,朗声念道:“举世忙忙无止休,寄身谁识等浮鸥。谋生枉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西下夕阳难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惟存正气完天理,可甚惊心半夜愁。”

  田吉念罢,自己也觉莫名其妙:“祖爷,这似乎不是药方。”

  魏忠贤轻笑一声,缓步走到檐前:“这泥丸子医得什么病?我看你们不是来救人的,是来杀人的——杀不了别人,那便是自寻死路。”他双眼陡然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空空儿见了,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内官李永贞厉声道:“这老婆子分明是与鬼为邻,怎敢在祖爷面前胡言乱语?必有主使之人,当抓起来严加拷问。”

  左右侍卫闻言,立即上前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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