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地下,火烛摇曳,将长廊拉得幽长,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腐朽的潮湿气。
长廊的尽头,四壁是锈铁与黑石,粗重的铁链从两侧湿滑的黑石延伸而出,末端是锈迹斑斑的铁环,死死铐住一个人的手腕和脚踝。冰冷的链子将他整个人强行拉扯开,悬吊于离地半尺的空中,形成了一个“大”字。
他低垂着头,呼吸微弱。每一次吸气,都混着铁锈、霉腐和溃烂的气息,冰冷的水珠不时从头顶滴落,沿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滑下,滴到地上。
黑暗并非完全静止。偶有声音也会响起,是看守的人为他送来餐食,但他不屑,甚至拒绝进食。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无边的黑,噬骨的冷,以及贯穿四肢百骸的麻木。
“他这个样子已经多久了?”一个人的声音低沉,带着质问的语气,身旁的侍卫连忙单膝跪下,“回殿下,已经三日了。”
瀛君叹了口气,缓缓踱步来他面前,“宵弟,你这又是何苦?”
他只是疲了,但意识却是清醒的,待努力睁开双眼,第一句话便是:“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如今我已素手就擒,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她?”
“哎……宵弟你为何执意要见她?这又是何苦?”瀛君又是一阵叹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死是活,终归有个了解,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他的声音越喊越大,竭尽所有力气。
“好!好!好!兄君带她来见你!”瀛君火急的语调带着一丝气恼,转身喊道:“出来吧!”
长廊的另一端,黑暗如凝固的墨汁,沉沉地压低了空间。一个头戴黑纱斗笠的人,缓步向这边走来,她的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像是前方有财狼虎豹等待一般。
她始终和悬吊之人保持距离,不愿靠近,尽管烛火微弱,又有黑纱遮面,但眼前人还是一眼就辩出了她的轮廓,欣然一笑。毕竟是住进心里的人,她的眉目之间,一颦一笑,早已深入他心。
可此人却转向对瀛君身子一揖,道:“洁辰说过,定会想办法补偿。如今,洁辰做到了——瀛王陛下!”
此言一出,如晴天霹雳,刚刚才得知洁辰安好且心存喜悦的宵王,突然感到被人一把推到谷底,后背传来刺骨的寒凉,心痛如绞。
“你……”他哽咽了,“为什么?”
“不错,这一切都是我谋划的。要不然,你宵王,怎可能这么心甘情愿被困于此?你是燹,注定不可存于世。”
“燹?燹会安邦治国,造福百姓?燹会修身齐家,平定天下?我所做的一切,想做的一切,都足以证明,我不是他!”
“是吗?可惜了,党政之争,帝位之争,均在瞬息之间,变幻莫测。你清剿卢氏一族的时候有没想过,不遇盘根错节,不足以见利器。而如今,你失的不仅是卢瑶,更是那群老臣的心,日后谁还会拥戴你?你输了便是输了,没什么好说的。”
“嘿嘿……”他凄冷一笑,想到自己竟如此可笑也是服了,然而仍心有不甘道:“如果一开始你出现在我面前就是想要我的命,为何早不动手?”
“你是阴阳受体,谁人伤得了?如果不是刻意接近,取得你的信任和欣赏,即便遇到绝佳机会,也未必能将你困住。”她回答的如此丝滑,不带一丝犹豫,像是早有准备。
“我不信……我不信,你和我的相遇,那都是你欠我的,我们还没完!从没结束!”
“够了!是!你是曾用惊蛰、春分、清明、谷雨时节的雨水救过我的命,我亦用一世的泪水还予你!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黑纱之下,想要遮住的不仅是一个人的口是心非,更是铿锵有力的语气下隐忍的痛彻心扉,泪水几乎要坠落,她连忙侧开身,生怕自己会有丝毫动摇被对方察觉。
“哈哈哈……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还真是可笑!”他的笑声如魔,每一声都如同锈刀磨石,擦出的火星照出他眼中尚未吞尽的光亮。
说话间,她已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交予瀛君手上,“另外,这个替我还给他,以后也不必了。”
瀛君打开一看,原来是幅女子画像,惟妙惟肖,只可惜画只有一半,且有些地方不知被什么晕染开了,而画的另外一半更不知是何。他看看画里,又看看画外,不禁叹息摇头,“好吧!为兄替他收回了。”
但转头,他仍感觉有些于心不忍,又道:“这头不见星,脚不占土的,真要用一条锁链把他永远锁住吗?你不也说,这九层钨金塔的地牢,料是谁都插翅难飞,不如放他下来,囚于此便可。”
“不可!不可低估了燹的能耐,特别是那把仓墟剑,请瀛王陛下务必收好了,切莫让他有接近的机会。”
他对眼前的女子突然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那个从前看起来柔弱乖娇的女子,做起事来一点都不输男子的杀伐果决,反而是他,还在婆婆妈妈的犹豫不决,“不过,不妥,不妥啊!他不吃不喝的,这样会死的,毕竟是亲兄弟,为兄怎舍啊?”
“他不会的!谋之于阴,成之于阳,他想明白了,自然便不会了。”说完她向瀛君揖礼告退,一转身便疾步向前,不给人留一丝念想。
一个人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尽头,缓缓收起了魔笑,转而垂下头红了眼眶,泪水坠到地上,似由心底透出了宽慰,不由心流暗涌,“做的很好,你终于出手了。‘谋之于阴,成之于阳’,不会这么快就结束的。”
西山脚下的密林外,一辆马车等候了许久。
南荣秋听见草木有异响,连忙跳下马车,几个健步上前,很快伸手接住了正疾步朝坡下冲来的人。
“上车!”洁辰一声急道,南荣秋还以为事出有变,急忙令人驾车飞驰而去。
一路上,洁辰一言不发,独自发呆,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泪眼婆娑的样子,南荣秋见了心疼又不敢多问。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不禁问道:“怎么样了?说什么了?”
洁辰不语,将头偏向一侧。
“你为何不直接告诉他,《砩砣经》出事了!现在天启国督灵教已经发现《砩砣经》不在藏经阁,这事闹大了是会要他命的!你怎么没找他要回来?”
洁辰无助地摇头,“如果能要得回,我又何苦大费周章。”
南荣秋一脸狐疑,“这是啥意思呀?《砩砣经》不是你的降世法灵吗?怎么会……莫非……”
她默然点下头,“小金书已经扎进他的心里了,我唤不回来,除非他能放下,主动归还。不过,我这般对他,他也应该恨上我了吧?”
哽咽声在空气中断续,凝结似冰。
“我懂了,”南荣秋拉住她的手,“你是想让他避开祸事,是想救他,所以才与瀛殿下合谋将他困于此,毕竟这是将他藏起来的最好地方,对不对?”
“整个天启有大半以上是督灵信徒,督灵教要找回《砩砣经》,必取他心,到那时,燹会毁天灭地,不知还会死多少人。”
“你能不能别口是心非呀!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他,却总拿天下苍生当借口,强逼自己不去爱,不能爱,不接受爱,这是会有多痛,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洁辰低头不语,再无波澜。
南荣秋意识到好不容易才让她慢慢开口,自己一激动,又将她的情绪拉回去。洁辰的性子一向理智且坚定,她是见识过的,于是她又拉紧了洁辰的手,换着又问:“对了,你是怎么与瀛殿下合谋的?”
“与瀛殿下合谋不假,但那个颜嬷嬷不依不饶是真。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完婚庆典上跑掉,这可能真就惹怒了颜嬷嬷,才会对我下死手。”
“你还说,你想吓死我呀!就差那一点点,一点点你就要被人推下悬崖了!幸好瀛殿下的人及时赶到,还逼迫颜嬷嬷的人回去谎称你死了,要不然,我就算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对不起,秋娘,又让你担心了。”
“我的圣女殿下,做什么事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一声,别总是单枪匹马,独自面对。”
“是奚文提前暗示过了,我才能事先找瀛君帮忙,将错就错,布了这个局。如果你什么都知道,定会提前备防,把颜嬷嬷派来的人全都要吓跑了怎么办?只怕现在我们人都已经回了天启,他一定也会追过来,到那时,就麻烦了。”
“呵呵。”南荣秋尴尬一笑,“那是,那是。你说的那个,奚文是?”
“她是卢丞相收养的义女,之前在九层钨金塔王位测试时遇险,是我借用的她的身体先,后来逃出来后,她又以为是我救了她,所以才想还我一个恩情。”
“但不管怎样,你做这么多,不都是为了救那个臭男人吗?他还总是对你爱搭不理,一脸冷漠。”
“他有他的考量,可能也是不想让人引起注意吧!”
“可是这种极端方式,不更加惹人怀疑吗?算了,不说了,说多了他的不是,你又会伤心的。”
洁辰叹声道:“事已至此,为了平息,我得尽快回去了。倘若我在,他们有可能也不会对《砩砣经》起疑;现如今我不在,任由谁挑起此事,定会带来灭顶之灾。”
“那小金书扎进宵王心里的事,除了我还有谁知道?究竟是谁在后面捣鬼?”
洁辰连连摇头,她只知皓童常伴宵王左右,又亲如手足,多伴应是知道此事,但他绝没可能做出任何伤害的举动。这一刻,连洁辰自己也无法分辨清楚了。
马车还在飞驰,此时洁辰的心被揪得很紧,总感觉有大事发生,但又无法预知,这种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搅得她心神不宁。
“秋娘,”还在打瞌睡的人被她唤醒,“舍尔与钮钮是不是快到了?”
南荣秋揉了揉眼睛,“他们不是比我们提早了好些出发的吗?应该快了吧!”
“传信他们,回了天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特别是钮钮,性子冲动。”
“是,圣女殿下!那皓卫尉和钟大人,他们……会不会有……事?”
“你只是想问钟大人,皓卫尉是顺带的吧?”
“哎呀。”南荣秋脖子一缩,双颊绯红,下一秒捂着脸扭过身去,只听洁辰道:“放心吧,瀛殿下不会为难他们的。只是皓童,他几次三番打探督灵教的事,只怕是为了…….”
“洁苒寍,对,为了洁苒寍,他缠着我问了好多次了。”
“那你和他说什么了吗?”
“我怎么和他说?我告诉他说洁苒寍是妖女,自从接任督灵教以来,就开始兴风作浪,搞得教风污邪?还是说她执教有方,信徒归一?”
“哎,寍宁她……终究是我不好……”
“圣女殿下真该回去好好管管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