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稻香村后的第七日。
江南的雨季似乎终于过去了。天空中那层厚重的铅云散开,露出了久违的太阳。但这阳光并不让人觉得暖和,反而有一种日薄西山的苍凉。
处暑,出暑也。暑气至此而止,天地间的阳气开始收敛,阴气悄然滋生。
通往“断兵冢”的山道上,一辆马车走得很慢。拉车的老马呼哧带喘,仿佛身后拉的不是一辆木车,而是一座铁山。
车辕上,展昭和手里握着缰绳,神色凝重地回头看了一眼。
车厢的底板已经压弯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沈先生,还要多久?”展昭和低声问道。
“快了。”
车厢里传出沈昨非的声音。声音很稳,但透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虚弱。
掀开车帘一角,可以看到沈昨非正端坐在正中央。他的姿势很怪异。他的身体向左倾斜,那只左手并没有垂下,而是被一条粗大的铁链吊着,悬在半空。
那只曾经暗金流动的麒麟臂,此刻变成了一种灰败的土黄色。它的体积膨胀了一倍,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岩石肌理,看起来就像是一截风化千年的花岗岩。
重。太重了。
这是在稻香村强行融合【芒种】土气后的代价。土能生金,也能埋金。厚重的土气虽然压制了【赤霄】的火毒,但也彻底封死了这只手臂的灵活性。
现在的沈昨非,就像是背着一块几百斤重的墓碑在赶路。每一分每一秒,这只“石臂”都在汲取他的体力,试图将他也同化成一块石头。
“哑娘……”沈昨非唤了一声。
夏蝉衣缩在角落里,看着那只石臂,眼神畏惧。她试过像以前那样去吸,但这次不行。这石头太硬了,也太“死”了。根本吸不动。
“还有水吗?”沈昨非问。
夏蝉衣递过水囊。
沈昨非用右手艰难地接过,喝了一口。水入喉,却化作了泥沙般的干涩感。他的味觉正在退化。
“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啊。”沈昨非自嘲地笑了笑,“想要驾驭神力,却差点被神力压成肉泥。”
他看向窗外。前方,一座孤零零的石亭出现在山道尽头。亭中无碑,只有一把断刀插在石桌上。
“止戈亭。”
沈昨非深吸一口气,“展昭,停车。我们走进气。”
“先生,你的手……”
“无妨。”沈昨非用右手解开吊着左臂的铁链,那只沉重的石臂“咚”的一声砸在车板上,差点把车砸穿。
他用衣袖盖住那只畸形的手臂,缓缓走下马车。
“记住。”沈昨非低声嘱咐,“进了这亭子,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哪怕是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也绝对不能拔刀。”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处暑楼。处暑即止,动武即死。”
沈昨非看着那座看似普通的凉亭,眼神幽深,“这里的‘规矩’,比人更可怕。”
三人走进止戈亭。
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一共四个人,分坐在石桌的四个方位。这四个人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呼吸声都压到了最低,仿佛四尊泥塑木雕。
东边坐着一个身穿锦袍的胖子,手里把玩着两颗核桃,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但那双眯眯眼里偶尔闪过的精光,说明他绝不是普通富家翁。
西边是个黑衣剑客,怀里抱着剑,闭目养神。他的剑鞘很旧,但剑柄被磨得发亮。
南边是个道姑,手里拿着拂尘,面容清冷。
北边……则是一个书生。一个穿着青衫,摇着折扇,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书生。
这四个人,把亭子占满了。
沈昨非站在亭外,目光扫过四人,最后停留在那个年轻书生身上。
那书生的扇面上,画着一幅《百鬼夜行图》。而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干净得有些过分,就像是……刚刚洗过手一样。
“几位,借个光?”展昭和上前一步,抱拳道。
没人理他。那个胖子依旧转着核桃,剑客依旧闭着眼,道姑看着拂尘发呆,书生笑着摇扇子。
这里的空气仿佛是凝固的。
“展大人,退下。”
沈昨非拉住有些恼火的展昭和。
他看出来了。这四个人,不是不让路,而是不敢动。
在那石桌中央,那把插着的断刀周围,有一圈淡淡的灰线。那是【处暑】的领域线。线内,万物静止。谁先动,谁就会打破平衡,承受规则的反噬。
他们在对峙。或者说,他们在等死。等谁先忍不住动一下,然后被规则杀死,其他人才能解脱。
“有趣的局。”
沈昨非走到亭边,没有进去,而是找了块干净的台阶坐下。
“哑娘,饿了吗?”
夏蝉衣点了点头。
“那就等等。这几位施主正在比定力。等谁先输了,就有热乎的吃了。”
沈昨非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亭子里。
那个闭眼的剑客,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那个转核桃的胖子,手上的动作稍微僵硬了一瞬。
这是在攻心。
“这位兄台。”
那个摇扇子的书生突然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怕惊扰了风,“看你一身病骨,左臂却肿胀如石,莫非是中了什么奇毒?”
沈昨非抬眼看他:“是病,也是命。”
“既是病,何不去寻医?”书生笑道,“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或许能帮兄台看看?”
“不用了。”
沈昨非指了指自己的左手,“这只手太沉,我怕你拿不动,反而把自己压死。”
“呵呵,兄台说笑了。”
书生合上折扇,“这天下,还没有我‘无名’拿不动的东西。哪怕是……大暑天的一把火。”
大暑!
这两个字一出,亭子里的气氛瞬间变了。
那个黑衣剑客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剑般刺向书生。胖子手里的核桃“咔嚓”一声捏碎了。道姑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
沈昨非瞳孔微缩。
无名氏。杀手榜第一。而且,他故意点出“大暑”,是在向沈昨非示威,也是在……借势。
他是【大暑】派来的杀手,但他没有动手。他在等。等沈昨非毒发身亡,或者等沈昨非忍不住踏入这个杀局,被规则抹杀。
这是一个阳谋。
“原来是无名先生。”
沈昨非面不改色,甚至还咳嗽了两声,“久仰大名。听说先生杀人从不用第二招。今日一见,果然……很有耐性。”
“杀人分两种。”
无名书生看着沈昨非,眼神玩味,“一种是杀鸡,一刀足矣。一种是熬鹰,得慢慢熬。熬到它筋疲力尽,熬到它自己求死。”
“兄台,你的手,还能撑多久?”
他在赌。赌沈昨非那只石化的手臂撑不过今晚。
沈昨非沉默了。确实撑不住了。那股沉重的土气正在向心脉蔓延,如果不尽快找到办法疏导,他真的会变成一尊石像。
但他不能动。一动,就是示弱。
就在这时。
一阵扫地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
“沙……沙……沙……”
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女子,拿着一把竹扫帚,从山道上一步步扫了过来。
她扫得很慢,很认真。每一扫帚下去,地上的落叶、灰尘,甚至连空气中的燥热,都被她扫得干干净净。
当她走到亭子前时。
亭子里的那股凝固的规则之力,竟然像是遇到了阳光的积雪,无声无息地消融了。
胖子松了一口气,瘫在石凳上。剑客收敛了杀气。道姑低头诵经。
唯有那个无名书生,脸色微变,站起身,对着扫地女子行了一礼。
“见过萧楼主。”
处暑楼楼主,萧别离。
萧别离没有理会书生。
她停下扫帚,抬起头。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唯有一双灰色的眸子,平静得像是一口枯井。
她的目光扫过亭子里的四人,最后落在了坐在台阶上的沈昨非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他那只被衣袖盖住的左臂上。
“太吵了。”
萧别离淡淡道,“心跳声太吵,血流声太吵。尤其是你……”
她指着沈昨非,“你身体里有东西在叫。它很痛苦,也很愤怒。它想杀人。”
那是【赤霄】的剑鸣。虽然被土气封印,但剑意仍在。
“我是来求楼主帮我止戈的。”沈昨非扶着膝盖站起来,左臂沉重地垂着,“这把剑太凶,我压不住了。”
“处暑楼的止戈,止的是人世间的戈。”
萧别离看着他,摇了摇头,“你这把是心剑,也是魔剑。心魔难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变成死人。”
萧别离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没有丝毫波澜,“死人没有心,自然也就没有魔。处暑楼只收留死人。”
“楼主是在赶我走?”沈昨非皱眉。
“不是赶。”
萧别离重新拿起扫帚,转身向山上走去,“是劝。你的路走偏了。火太旺,土太厚,却少了‘水’的润泽。刚极易折。你现在上去,不是求生,是求死。”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今晚山上有风。风大,火就更旺。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留下一群各怀鬼胎的人。
“呵呵,看来楼主不欢迎兄台啊。”
无名书生摇着折扇,走了出来,“既然主人家下了逐客令,兄台何不随在下下山?在下知道一个好去处,不仅能治兄台的手,还能……送兄台一程。”
图穷匕见。
萧别离一走,这里的规则压制就消失了。无名书生不再掩饰杀意。
他身边的那个黑衣剑客,突然拔剑。不是刺向书生,而是……刺向了沈昨非!
原来,这剑客也是他的人!
“当!”
一声脆响。
展昭和的绣春刀挡住了这一剑。
“想动先生?问过我没有?”展昭和冷着脸,将沈昨非护在身后。
“御前侍卫?”
无名书生不屑一笑,“朝廷的鹰犬,也配管江湖的事?胖子,道姑,一起上。杀了这病鬼,赏金平分!”
那个胖子和道姑对视一眼,眼中闪过贪婪。十万两黄金的悬赏,足以让人卖命。
“得罪了!”
胖子手中的核桃突然掷出,化作两颗流星砸向展昭和。道姑拂尘一甩,万千银丝如针般刺向沈昨非。
四打二。而且沈昨非是个废人。
“先生快走!”展昭和压力骤增,只能勉强抵挡。
沈昨非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看着那个一脸戏谑的无名书生,又看了看自己那只沉重的左手。
“萧楼主说得对。”
沈昨非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刚极易折。但我若不想折,就只能……把自己敲碎。”
他没有逃跑。也没有用右手去拔那把短剑。
他做了一个极其疯狂的举动。
他猛地抬起那只沉重如石的左臂,不是去攻击敌人,而是……狠狠地砸向了旁边那根刻满刀痕的石柱!
“轰!”
一声巨响。碎石飞溅。
那根坚硬的石柱被砸出了一个大坑。而沈昨非的左臂上,那层厚厚的岩石外壳,也在这一击之下……裂开了。
“咔嚓……咔嚓……”
裂纹迅速蔓延。就像是蛋壳破碎。
一股刺眼的红光,从裂缝中透了出来。伴随着一股恐怖的高温。
那是被压抑了许久的【立夏】火种,和【赤霄】剑气!
“你……你在干什么?!”无名书生愣住了。自残?
“我在……脱壳。”
沈昨非痛得浑身颤抖,但他脸上的笑容却狰狞如鬼。
“土生金,但也埋金。要想让金子发光,就得把土……砸碎!”
“砰!”
他又是一拳砸在柱子上。
石壳剥落。露出了里面那只……燃烧着的手。
不再是暗金色,而是如同流动岩浆般的赤红。经过【芒种】土气的长时间压缩和温养,这股火气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变得更加凝练,更加暴躁。
这不再是普通的火。这是……地火。
“啊——!!!”
沈昨非发出一声长啸。他感觉左臂轻了。那种沉重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焚烧一切的力量感。
他猛地转过身,看向那个无名书生。
“你不是说,你是大暑天的一把火吗?”
沈昨非抬起那只燃烧的左手,一步步逼近,“那就来比比,谁的火……更烫!”
无名书生脸色大变。他感觉到了危险。致命的危险。
那个病鬼,解开了封印!
“快!杀了他!”书生尖叫。
黑衣剑客、胖子、道姑同时扑了上来。
“滚!”
沈昨非左臂一挥。
“轰——!”
一道赤红色的扇形火焰横扫而出。
这不是内力。这是纯粹的高温气浪。
那三个扑上来的高手,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这股气浪掀飞出去。他们的衣服、头发瞬间焦黑,手中的兵器更是变得滚烫,不得不脱手扔掉。
一击,逼退三大高手。
沈昨非没有看他们。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无名书生。
“现在,轮到我们玩玩了。”
沈昨非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书生面前。
一只燃烧的大手,抓向书生的喉咙。
书生大骇,手中折扇猛地打开,扇面上的《百鬼夜行图》仿佛活了过来,无数阴魂冲出,想要阻挡这只手。
但在地火面前,阴魂就是燃料。
“滋滋滋……”
那些阴魂瞬间被烧成青烟。
沈昨非的手,无可阻挡地扣住了书生的脖子。
“你的名字……我记住了。”
沈昨非看着书生惊恐的眼睛,左手微微用力。
“无名氏,那就真的……变成无名鬼吧。”
就在他准备捏碎书生脖子的一瞬间。
“止。”
一个清冷的声音,再次从山道上传来。
风停了。火灭了。沈昨非的手,僵在了半空。
萧别离去而复返。她站在台阶上,依旧拿着那把扫帚。
“我说了,处暑楼不做死人的生意。”
萧别离看着沈昨非那只暴露在空气中、散发着恐怖热量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但你既然把自己敲碎了……那就有了‘重铸’的价值。”
“带上你的剑,跟我进楼。”
她看也没看那个捡回一条命的无名书生,转身就走。
“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这次还磨不好剑……你就真的只能当废铁了。”
沈昨非松开手。无名书生瘫软在地,大口喘息,裤裆已经湿了一片。
沈昨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的布囊,重新裹住滚烫的左臂。
“走。”
他对展昭和夏蝉衣说道。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拦路。
(第三十六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