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兵冢内，没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这是一座巨大的天然溶洞，洞顶悬挂着无数倒垂的钟乳石，像是一把把倒悬的利剑。而在溶洞的正中央，有一方寒潭。潭水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波澜，散发着透骨的寒意。

　　沈昨非就坐在寒潭边的一块青石上。

　　他赤裸着上身，那只刚刚褪去石壳、呈现出熔岩般赤红色的左臂，正浸泡在冰冷的潭水中。

　　“嗤嗤嗤……”

　　水与火的交锋，激起大片白色的雾气，瞬间填满了整个溶洞。

　　在沈昨非的对面，隔着寒潭，坐着处暑楼楼主，萧别离。

　　她并没有像沈昨非预想的那样传授什么心法，也没有用什么神兵利器来帮他打磨手臂。她只是膝上横放着一张古琴。琴身斑驳，甚至有些开裂，看着就像是从柴火堆里捡回来的枯木。

　　“心乱，火就乱。”

　　萧别离淡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的左手之所以会反噬，是因为你的‘意’压不住它的‘形’。欧阳冶的执念太深，【立夏】的火太燥，而你……太贪。”

　　“贪？”沈昨非忍受着左臂传来的撕裂感，咬牙问道。

　　“贪生，贪胜，贪图掌控一切。”

　　萧别离抬手，指尖轻轻拨动琴弦。

　　“叮——”

　　一声琴音响起。

　　这声音并不高亢，反而极其低沉，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深海。

　　沈昨非浑身一震。他感觉这一声琴音，不是钻进耳朵里，而是直接撞在了他的左臂上。

　　原本躁动不安、想要冲破皮肤爆发出来的火毒，被这琴音一撞，竟然硬生生地缩了回去。就像是铁匠挥舞着大锤，狠狠地砸在了烧红的铁胚上。

　　“以音为锤，以水为砧。”

　　萧别离十指连动，琴声开始变得急促起来。不再是单调的“叮叮”声，而是一首肃杀的曲子。

　　《广陵散》。但不是那个瞎子拉出的杀人风刃，而是真正的……止戈之音。

　　每一个音符，都是一记重锤。每一段旋律，都是一道枷锁。

　　“呃啊——！”

　　沈昨非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吼。

　　痛。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痛。因为这次锤炼的不是皮肉，而是骨髓里的“气”。萧别离在用琴音，强行压缩他左臂里的能量，把那些虚浮的火气敲打出去，把那些松散的结构砸得紧实。

　　这是在……锻造。把他这只手，当成一把剑来锻造。

　　“忍住。”

　　萧别离眼皮都不抬，指法越来越快，“若是忍不住，火毒攻心，神仙难救。若是忍住了，这只手，才算是真正长在了你身上。”

　　寒潭边，展昭和夏蝉衣守在洞口。

　　看着满头大汗、浑身青筋暴起的沈昨非，展昭和握着刀的手心全是汗。

　　“这就是处暑楼的手段吗？”展昭和喃喃自语，“不用刀剑，却比刀剑更锋利。”

　　夏蝉衣则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颗从寒潭边捡来的黑色石头，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她吃得很香，但眼神却一直警惕地盯着萧别离。

　　她能感觉到，那个女人的琴声里，藏着一种让她很不舒服的东西。那是……秩序。一种要把所有混乱都归于平静的绝对秩序。

　　断兵冢外，十里坡。

　　那个之前被沈昨非差点捏死的无名书生，此刻正跪在一个凉亭里。他身上的青衫已经换成了黑衣，那把折扇也断了，脸上满是羞愧和恐惧。

　　“属下无能……折了第一杀手的名头，还……还丢了您的脸。”无名书生低着头，声音颤抖。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正在看山间的云雾。他穿着一身如雪般的白衣，一尘不染。他的头发也是白的，银白色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却并不显得苍老，反而有一种妖异的美感。

　　他转过身。那是一张极其年轻、极其俊美的脸。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他的眼睛也是淡青色的，像是深秋清晨凝结的霜。

　　二十四楼·【白露】楼主白夜。

　　“无名，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

　　白夜的声音很轻，很凉，像是秋风拂过落叶，“不是因为你不够强，而是因为你太想赢。杀手一旦有了胜负心，刀就不快了。”

　　“是……属下知错。”无名书生磕头如捣蒜，“请楼主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

　　“不必了。”

　　白夜轻轻挥了挥手。

　　“咔嚓。”

　　无名书生的身体突然僵住了。紧接着，一层白色的冰霜从他的脚底迅速蔓延，眨眼间就覆盖了他的全身。他保持着磕头的姿势，变成了一尊晶莹剔透的……冰雕。

　　“废物利用，也是一种美德。”

　　白夜走到冰雕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点。

　　“哗啦。”

　　冰雕碎裂成无数细小的冰晶，散落在地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出来吧。”白夜对着空无一人的树林说道，“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累了吧？”

　　树林阴影中，走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这大汉赤裸着上身，皮肤黝黑，肌肉虬结，脖子上挂着一串用人骨打磨的念珠。他的气息狂暴而炽热，就像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大暑】麾下·烈火金刚。

　　“白楼主好手段。”

　　烈火金刚嗡声嗡气地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凝露成霜’？果然杀人不见血。不过，我家主人花了十万两黄金买鬼书生的命，现在人没杀掉，反而被萧别离那个疯婆娘给保了。这笔账怎么算？”

　　“大暑那个莽夫，除了会放火，还会什么？”

　　白夜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他以为花钱就能买命？鬼书生现在不仅拿了【赤霄】，还融合了【立夏】和【谷雨】，甚至还得到了【清明】的魂火。现在的他，就是一个行走的‘节气熔炉’。你觉得，靠几个杀手就能杀得了他？”

　　“那怎么办？”烈火金刚皱眉，“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做大？”

　　“当然不。”

　　白夜从袖中掏出一枚白色的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

　　“萧别离把他留在断兵冢，表面上是在帮他磨剑，实际上是在……炼丹。”

　　“炼丹？”

　　“没错。”白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萧别离修的是‘止戈’道。她卡在四品巅峰已经十年了，迟迟无法突破五品宗师境。她缺一块磨刀石。而沈昨非那个充满戾气和变数的身体，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她在利用沈昨非磨练自己的道心。一旦她突破，沈昨非这块石头，也就废了。”

　　白夜看着远处的断兵冢，眼神逐渐变得幽深。

　　“但我们不能让她如愿。如果萧别离成了宗师，这江南武林的格局就要变了。而且……我也看上了那个‘熔炉’。”

　　“那白楼主的意思是？”烈火金刚问。

　　“今晚，是个好天气。”

　　白夜抬头看了看天，“白露横江，水汽充沛。正好克制沈昨非体内的火毒。”

　　“我们不强攻。我们……奏乐。”

　　白夜从怀里掏出一支玉笛。那笛子通体碧绿，散发着幽幽寒光。

　　“萧别离在弹琴帮他压制火毒。那我就吹笛，帮他……引爆火毒。”

　　“水火不容。当极寒遇到极热，那个‘熔炉’就会……炸膛。”

　　夜深了。

　　断兵冢内的溶洞里，琴声依旧在持续。

　　沈昨非的左臂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赤红刺眼，而是慢慢冷却下来，变成了一种深沉的暗红色，表面甚至开始浮现出一层类似黑曜石的晶体光泽。

　　那是杂质被剔除、能量被高度压缩的征兆。

　　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在发生质的飞跃。如果说之前是狂暴的洪水，那么现在就是被大坝拦住的深潭，深不可测。

　　“最后一步。”

　　萧别离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连续弹奏了三个时辰的《广陵散》，对她的内力消耗也是巨大的。

　　“稳住心神，我要帮你……封刃。”

　　她准备弹奏最后一段旋律，将这股力量彻底封印在沈昨非的骨骼里。

　　就在这时。

　　“呜——”

　　一阵凄厉的笛声，突然从溶洞外的山谷中传来。

　　这笛声极尖、极细，像是一根根冰针，瞬间刺穿了厚重的岩壁，钻进了溶洞里。

　　笛声中带着一股极寒的意境。那是**【白露】**的霜气。

　　“铮！”

　　萧别离的琴弦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刺耳的杂音。

　　原本已经被压制住的沈昨非的左臂，在听到这笛声的瞬间，像是受到了某种强烈的刺激。

　　“咚！咚！咚！”

　　那只暗红色的手臂里，突然传来了如同战鼓般的心跳声。

　　被压缩到极致的火毒，在遇到这股寒气入侵时，产生了剧烈的化学反应。

　　反弹！爆炸性的反弹！

　　“唔！”

　　沈昨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的左臂再次亮了起来，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亮。那黑曜石般的表皮瞬间崩裂，恐怖的高温气浪席卷而出，直接将寒潭里的水蒸发了大半。

　　“有人破了我的音律。”

　　萧别离脸色一沉，按住琴弦，“是【白露】的‘霜降曲’。白夜来了。”

　　“白夜？”

　　沈昨非捂着快要炸裂的手臂，咬牙切齿，“这帮阴魂不散的鬼东西……”

　　“他想引爆你。”

　　萧别离冷静地分析道，“他在用音律勾引你体内的火毒。如果不马上停下来，你会自爆，连同这断兵冢一起炸上天。”

　　“那怎么办？”展昭和大惊，“沈先生现在动不了！”

　　此时的沈昨非，正处于“封刃”的关键时刻，全身经脉敞开，根本无法防御。

　　外面的笛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尖锐。每一声都像是往火油里扔火把。

　　沈昨非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个正在充气的气球，随时都会爆炸。

　　“不能停。”

　　萧别离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这时候停下，你必废无疑。唯一的办法，就是……合奏。”

　　“合奏？”

　　“他吹他的，我弹我的。”萧别离看着沈昨非，“但你的身体要成为战场。你要同时承受冰与火的冲击。如果你的意志不够坚定，或者身体不够硬，你就会碎掉。”

　　“敢赌吗？”

　　沈昨非抬起头。他的七窍都在流血，但他那双异色的眸子里，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我这辈子……就没输过。”

　　沈昨非咧嘴一笑，满嘴是血，“来吧！把那个吹笛子的娘娘腔……给我震死！”

　　“好。”

　　萧别离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赞赏的神色。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猛地按在琴弦上。

　　“铮——！！！”

　　琴音再起。这一次，不再是低沉的压制，而是如同金戈铁马般的杀伐之音！

　　【处暑·金戈铁马】

　　琴声如洪流，迎上了那钻进来的笛声。

　　溶洞外。

　　白夜站在树梢上，白衣飘飘，手中的玉笛吹奏出阵阵寒霜。

　　在他身后，烈火金刚带着数十名黑衣杀手，正准备趁乱冲进山庄。

　　“炸吧，炸吧……”

　　白夜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能感觉到，里面的那个“熔炉”已经到了临界点。

　　突然。

　　“轰！”

　　一声琴音，如同巨浪拍岸，狠狠地撞在了他的笛声上。

　　白夜只觉得胸口一闷，笛声稍微乱了一下。

　　“萧别离……你要拼命吗？”

　　白夜冷笑一声，内力爆发，笛声变得更加凄厉，如万鬼夜哭。

　　溶洞内。

　　沈昨非正在经历地狱般的折磨。

　　左边是极寒的笛声，右边是极热的琴音。两股力量在他的身体里交汇、碰撞、厮杀。

　　他的皮肤开裂，血管爆裂，骨骼发出咔咔的声响。

　　“啊啊啊啊——！！！”

　　沈昨非仰天长啸。

　　但他没有崩溃。相反，在这种极限的压力下，他体内的《枯荣经》自行运转到了极致。

　　枯荣经，主修的就是生死转换，阴阳平衡。

　　这一刻，他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他在吸收！吸收琴音里的杀伐之气，吸收笛声里的寒霜之气！

　　“还不够！”

　　沈昨非在心里怒吼。他的左臂，在那暗红色的熔岩之下，竟然开始生长出一层新的东西。

　　那是……黑色的鳞片。

　　那是【赤霄】剑里的陨铁精华，在极寒与极热的反复淬炼下，终于析出，与他的皮肤彻底融合。

　　黑鳞覆盖了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膀。每一片鳞片上，都刻着天然的火焰纹路。

　　【麒麟臂·最终形态·黑炎龙鳞】

　　“给我……破！”

　　沈昨非猛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用剑。他举起那只覆盖着黑鳞的左臂，对着洞口的方向，对着那笛声传来的方向，狠狠地轰出了一拳。

　　这一拳，汇聚了萧别离的琴音，汇聚了白夜的笛声，更汇聚了他体内积蓄已久的全部力量。

　　“吼——！！！”

　　一声龙吟，从他的拳头上爆发。

　　一道黑红相间的光柱，如同实质般的激光，瞬间贯穿了整个溶洞，轰碎了洞口的巨石，射向了外面的夜空。

　　（五）一拳开天，新的格局

　　溶洞外。

　　正吹得起劲的白夜，突然感觉一股毁天灭地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好！”

　　他脸色大变，想要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道黑红光柱太快了。

　　“砰！”

　　他手中的玉笛瞬间炸成粉末。光柱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将他身后的那片树林夷为平地。

　　“噗！”

　　白夜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他的右肩已经消失了，伤口处一片焦黑，连骨头都被烧没了。

　　“楼主！”

　　烈火金刚大惊失色，冲过去扶起白夜。

　　白夜面如金纸，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洞口，眼中满是惊骇。

　　“那是……什么力量？”

　　他算计了一切，唯独没有算到，沈昨非竟然能在那种必死的局面下，借着他的压力完成了进化！

　　“撤……快撤……”

　　白夜咬着牙，下达了命令。他知道，今晚输了。输得很彻底。那个沈昨非，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怪物。

　　溶洞内。

　　烟尘散去。

　　沈昨非依旧保持着出拳的姿势。他的左臂上，黑鳞森森，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缓缓收回手，转过身，看向萧别离。

　　萧别离手中的古琴已经断了。那是承受不住刚才那股力量的爆发而断裂的。

　　她的嘴角也挂着一丝血迹，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做到了。”

　　萧别离看着沈昨非，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你不仅磨好了剑，还把自己变成了一把……绝世好剑。”

　　“多谢楼主成全。”

　　沈昨非拱手。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种掌控力量后的从容。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沈昨非问，“那个白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来杀我？”

　　“因为白露将至。”

　　萧别离站起身，扔掉断琴，“白露那天，二十四楼的所有楼主都要在‘白露山庄’集会。这是二十年一次的‘换届’。谁能活到那天，谁就能争夺‘总楼主’的位置。”

　　“白夜是热门人选。他不想看到你这个变数出现。”

　　“换届？”沈昨非眯起眼，“也就是说，我去白露山庄，不仅是要找人，还要……抢位置？”

　　“你可以这么理解。”

　　萧别离走到洞口，看着外面的月色，“沈昨非，你现在的实力，已经有资格入局了。但你要记住，二十四楼里，比白夜强的人还有很多。尤其是那几个从未露面的‘冬’字符楼主。”

　　“多谢提醒。”

　　沈昨非摸了摸左臂上的黑鳞，“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惊喜。”

　　他走出溶洞。展昭和夏蝉衣跟在身后。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带着一丝凉意。秋天，真的来了。

　　沈昨非看向北方。那里是白露山庄的方向。

　　“白夜……这一拳，算是利息。”

　　沈昨非喃喃自语，“等到了白露山庄，我会把本金……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第三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