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的雨,总是停得拖泥带水。
燕子楼塌了一半,但这并未影响这座皇城的运转。天刚亮,御街上的洒扫官便推着车出来了,将那满地的碎瓦、断木,连同昨夜未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血迹,一同扫进了阴沟里。
对于这座庞大而古老的帝国机器而言,死几个贪官,塌一座青楼,不过是肌肤上被蚊虫叮咬了一口,连痛痒都算不上,顶多是看着碍眼。
听雨楼内,炉火微红。
沈昨非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拼装起来一样,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抗议。
他没有立刻睁眼,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药香,还夹杂着一丝……铁锈味。
那是血的味道。
沈昨非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那把染血的桃花扇,另一样是那份足以让朝堂地震的血书名单。
东西还在,触手冰凉。
“醒了?”
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窗边传来。
沈昨非转过头,有些意外地看到了柳如是。
这位刑部的“红衣罗刹”此刻并没有穿那一身标志性的捕快服,而是换了一身寻常的粗布麻衣,长发随意地挽了个簪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碗热粥,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色。
她的左臂缠着厚厚的白纱布,隐约透出殷红的血色——那是昨夜为了破开小桃红的风暴而受的伤。
“柳捕头?”沈昨非撑着身子坐起来,喉咙干涩得厉害,“你怎么在这儿?”
“看你死没死。”
柳如是回过神,放下粥碗,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生硬,但眼底的那份戾气却消散了不少,“昨晚你晕倒在巷子里,是你那个哑巴丫头把你背回来的。我看她瘦得跟个小鸡仔似的,怕你半路咽气,就送了一程。”
沈昨非看了一眼角落。
夏蝉衣正趴在柜台上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根穿了线的银针,旁边放着一个尚未缝好的布囊。布囊用的料子很特殊,黑底红纹,看着像是某种符纸织成的。
“多谢。”沈昨非轻声道。
“别急着谢。”柳如是站起身,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沈昨非,昨晚的事,还没完。”
“我知道没完。”沈昨非靠在床头,自嘲地笑了笑,“燕子楼塌了,死了那么多人,刑部总得找个替罪羊。小桃红死了,瞎子死了,剩下的活口里,我是那个最像同谋的人。”
“我没抓你。”柳如是皱眉。
“那是柳捕头仁义。”沈昨非指了指桌上的茶壶,“能讨杯水喝吗?”
柳如是哼了一声,倒了一杯冷茶递给他。
沈昨非也不嫌弃,一口气喝干,才觉得那种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的灼烧感稍微退去了一些。那是【惊蛰】尸气反噬的后遗症,也是他过度使用感知的代价。
“那份名单……”柳如是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了,“你真的打算交给七皇子?”
“不然呢?”沈昨非反问,“交给你们刑部?然后看着它在卷宗库里落灰,最后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刑部有刑部的规矩。”柳如是声音提高了几分,“大宋有大宋的律法!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凭着私心去裁决生死,那还要律法做什么?那跟野兽有什么区别?”
“律法?”
沈昨非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牵动了伤口,让他忍不住咳嗽,“柳捕头,你是个好捕头,真的。在这一百……在这个浑浊的世道里,像你这样还信奉律法的人,不多了。”
他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悲凉。
“可是柳捕头,你有没有想过,律法是给谁定的?”
沈昨非指了指窗外,“当年的慈幼局大火,律法在哪里?那三百二十六个被烧死的孩子,律法救了他们吗?昨晚在燕子楼,那些被风刃切碎的无辜看客,律法保护了他们吗?”
柳如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律法是秩序,不是正义。”
沈昨非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柳如是的心口,“秩序是为了维护统治,是为了让这台庞大的机器能继续转动。当正义与秩序冲突的时候,被牺牲的永远是正义。”
“小桃红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选择了变成厉鬼。瞎子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选择了殉道。”
沈昨非从怀里掏出那份血书名单,轻轻摩挲着,“而我,我是个怕死的人。我不想变成厉鬼,也不想殉道。我只想在这夹缝里活下去。这份名单,在你们手里是烫手的山芋,但在我手里,它是保命的符咒,也是……杀人的刀。”
柳如是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你变了。”柳如是看着沈昨非,眼神复杂,“第一次见你时,我觉得你就是个攀附权贵的无耻书生。后来在义庄,我觉得你是个有些小聪明的谋士。昨晚在燕子楼……我觉得你是个疯子。”
“而现在……”柳如是摇了摇头,“我觉得你是个可怜人。”
“可怜?”沈昨非挑眉。
“你眼里没有光。”柳如是指了指他的眼睛,“哪怕你拿着这份能搅动朝堂的名单,哪怕你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你眼里也没有半点活人的生气。沈昨非,你在害怕什么?或者说……你在绝望什么?”
沈昨非愣了一下。
绝望?
是啊,他怎么能不绝望。
经历了一百零八次轮回,看过了一百零八种死法。他知道赵长缨最后会背叛他,知道柳如是最后会死在乱箭之下,知道这看似繁华的汴京城终将化为焦土。
他是个拿着剧本的演员,却发现无论怎么改戏,结局都是悲剧。
这种绝望,怎么跟人说?
“柳捕头看错了。”沈昨非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情绪,“我只是没睡好。”
柳如是也没有追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刑部的‘黑玉断续膏’,对内伤有点用。昨晚……多谢你救我一命。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说完,她转身欲走。
“柳捕头。”沈昨非突然叫住她。
“还有事?”
“这几天,离兵部远一点。”沈昨非意有所指,“尤其是……别去查刘青的旧档。有些烂泥潭,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柳如是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大步走进了雨幕中。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沈昨非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柳如是不会听的。这个女人的骨头太硬,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在之前的轮回里,她就是因为死磕兵部的烂账,最后被安了个“勾结反贼”的罪名,万箭穿心。
“真是个……傻子。”
沈昨非收回目光,看向手中的桃花扇。
扇子很安静,但沈昨非能感觉到,里面那股名为【春分】的力量正在躁动。它就像是一条被困在笼子里的毒蛇,正在寻找宿主的破绽,随时准备反噬。
“咳咳……”
他又咳嗽了两声,这次咳出的血里带着一丝诡异的青色。
“醒了?”
角落里,夏蝉衣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看到沈昨非坐着,她连忙跳下板凳,捧着那个刚缝好的黑布囊跑了过来。
她比划着手势:给你的。
沈昨非接过布囊。
布囊做工很粗糙,针脚歪歪扭扭,显然缝制的人并不擅长女红。但那料子入手极沉,透着一股阴寒之气。
“这是……”沈昨非仔细看了看,瞳孔微缩。
这布料,分明是从鬼市那种装死人的裹尸袋上剪下来的!而那红色的缝线,闻着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还夹杂着……头发烧焦的味道?
我看这扇子太冷了,怕冻着你的心。夏蝉衣指了指沈昨非的心口,又指了指扇子,用这个包着,它就乖了。
沈昨非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比划,心中却泛起一阵寒意。
这丫头,不仅能感应到节气之灵的凶性,竟然还知道用这种阴煞之物来“以毒攻毒”?
裹尸布遮阴,血发锁魂。这是极其偏门的厌胜之术!
“你在哪学的这些?”沈昨非盯着她的眼睛。
夏蝉衣歪了歪头,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脑子里自己蹦出来的。
沈昨非沉默了。
他想起鬼市老头说的那句“她身上有腐烂的味道”,想起昨晚那只挡刀的乌鸦。
这个哑娘,绝对不是普通的弃婴。
但此刻,他顾不得深究。
他将桃花扇装进那个黑色的布囊里。神奇的是,扇子刚一进去,那种刺骨的寒意瞬间消失了,躁动的【春分】之力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好东西。”
沈昨非系紧了绳扣,将布囊贴身收好。
“哑娘,替我更衣。”
沈昨非站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七皇子该等急了。这出戏既然唱了一半,总得有人去收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