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废剑潭终年不散的雾气,在陆尘破败的木屋地上投下几块惨白的光斑。
他盘坐在干草铺上,已经整整一个时辰。
体内,化煞丹形成的暖流正在缓慢消退,像退潮般显露出被暂时掩盖的“河床”——那是由“天弃血脉”带来的灼痛。
但今天,这份熟悉的痛苦中,混入了一丝异样。
一丝冰冷、细微、却顽强存在的异样。
陆尘将心神沉入体内,努力捕捉着昨天抛剑时那短暂瞬间的感受。
狂涌而入的灰黑气息,血脉灼痛被短暂压制的清明,还有那股随之而来的力量感。
《劫运真经》
“世有万劫,皆可为薪”。
陆尘需要柴薪,需要更多的“劫”,来压制甚至逆转自己体内这场燃烧了十八年的焚身之火。
可怎么去获取呢?
昨天的经历凶险且不受控制,只是体内初生的劫力对外界庞大“剑煞”的本能反应。
想要真正踏上这条禁忌之路,他必须学会控制,从最微小的开始。
辰时未到,距离领丹和开工还有些时间。
陆尘起身,推门走出木屋。
山谷里的雾气比屋内更浓,十步之外便是一片朦胧。
其他木屋都静悄悄的,吴老头那间也没动静。
他沿着屋后的碎石小径,朝着与废剑潭相反的方向,往山谷更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雾气反而稀薄了些,但空气里的铁锈味更浓。
地面上开始出现大片被血浸透后又风干无数次的土壤。
枯死的树木歪歪扭扭地立着,枝干呈现出金属的色泽,上面布满划痕。
这里像是被剑气犁过无数遍的战场遗迹。
陆尘走得很小心,吴老头的警告在耳边回响,但探索的本能和对“劫”的渴望驱使着他。
他需要找到些什么,一些不那么危险却又能验证他想法的东西。
在一面布满深深刻痕的崖壁下,陆尘停住了脚步。
崖壁是黑色的,质地坚硬如铁,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剑痕,深浅不一。
新的痕迹边缘还透着金属光泽,古老的则已模糊不清,被岁月和锈迹覆盖。
这些剑痕杂乱无章,却又隐隐形成某种压抑的韵律。
崖壁根部,乱石堆积。
一块突出的岩石下,一点黯淡的铜绿吸引了陆尘的目光。
他蹲下身,扒开周围的碎石,露出来的,是一个锈蚀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铜制剑柄。
剑柄长约三寸,缠柄的细绳早已腐烂成灰,只剩下铜骨。
连接剑身的部分已经断裂,断口参差不齐,覆盖着厚厚的铜绿,它静静地躺在石缝里,不知已历经多少岁月。
陆尘伸手将其捡起,入手冰凉,一种直抵骨髓的寒意。
与平常金属的凉不同,这寒意里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
就在他握紧剑柄的刹那,体内那缕蛰伏于血脉深处的冰凉异力,轻轻颤动了一下。
不是面对废剑潮时那种狂暴的渴望,而是一种清晰的“指向”,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微光,告诉他:
此物有“劫”!
虽然微弱,但确实存在。
陆尘心中一动,将这不起眼的剑柄仔细擦去浮土,揣入怀中。
剑柄紧贴胸口,那缕寒意透过衣服传来,与他体内的异力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布满剑痕的黑色崖壁,将这些景象记在心底,然后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回到木屋区时,其他屋舍已有了动静,吴老头正蹲在门口生他那小炉子,黑渣子冒出呛人的烟。
看见陆尘从山谷深处回来,吴老头抬了抬眼皮,没说话,只是继续低头拨弄炉火。
辰时一刻,谷口石碑旁。
八个沉默的人影领走了化煞丹和冰冷的早饭。
陆尘吞下丹药,那股熟悉的温暖屏障再次升起。
他注意到,吴老头在吞丹时,似乎特意看了他一眼。
今日的板车来得稍晚些。
推车的两名灰衣弟子脸色比昨日更差,动作也有些匆忙。
当粗麻布被掀开时,一股比往日浓烈数倍的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车上堆着的废剑中,竟有六七把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剑身上仿佛凝固着洗不净的血污。
即便隔着化煞丹的屏障,那股疯狂的杀意和怨恨,仍让几个杂役弟子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看什么看?”推车弟子不耐烦地喝道,“赶紧搬!今天这批是刚从诛邪堂送过来的,沾过魔血,煞气重得很。都小心点,别被冲了心神!”
吴老头第一个上前,他仔细避开了那几把暗红长剑,从边缘抱起一摞相对“正常”的废剑。
轮到陆尘时,剩下的恰好是两把暗红长剑和几把锈剑。
他伸手去抱。
指尖刚触及剑身——
轰!
一股暴虐,充满毁灭欲念的凶煞之气,如同烧红的铁锤,狠狠砸向他的意识!
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凄厉的嚎叫在脑中炸开:尸山血海,魔影幢幢,剑光与血光交织……
“唔!”陆尘闷哼一声,眼前发黑,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绷紧。
他体内的劫力,在这一刻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以前所未有的激烈姿态疯狂运转起来!
那不再是微弱的指引或试探,而是一种赤裸裸的吞噬欲望。
化煞丹形成的温暖屏障,在这内外交攻之下,剧烈波动起来。
陆尘咬紧牙关,用尽全部意志力,才勉强压制住立刻“吞噬”的冲动,机械地抱起这摞不祥的废剑,转身跟上前面的队伍。
他能感觉到,怀中那两把暗红长剑,像两块不断散发邪恶寒气的坚冰,又像两颗随时会爆开的毒囊,在不断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脚下的碎石路似乎格外漫长。
谷内的雾气翻涌,废剑潭方向传来的尖啸声越发尖锐刺耳,仿佛与这批新到的“血剑”产生了共鸣。
终于,再次来到那距离黑潭十步之遥的“投掷点”。
带着绝望与疯狂气息的寒意从背后袭来。
黑色的潭水今日格外不平静,漩涡旋转得又急又深,水面下阴影幢幢。
前面的人依次背身,投剑,离开。
轮到陆尘。
他站定,转身,背对那吞噬一切的深潭。
怀中的剑煞冲击着丹药屏障,体内的劫力奔涌咆哮,等待着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废剑高高举起,准备向后抛去——
就在他发力的那一瞬间,手中一把暗红长剑的剑柄处,一道极其隐蔽的血色符文,骤然亮起!
比之前强烈十倍的凶煞意念化作一根血刺,狠狠扎入陆尘识海!
同时,一股充满恶意的外部神念,竟顺着这股煞气,悄无声息地企图钻入他的体内!
这不是废剑自带的煞气!这是……有人做了手脚!
陆尘浑身寒毛倒竖!
危急关头,《劫运真经》的冰冷异力自主护主,轰然迎上!
“给我……断!”
陆尘心中爆喝,不再有任何保留,将刚刚领悟到的那一丝“引导”之法反向运用!
不是吸收,而是以自身异力为刃,狠狠斩向那道企图入侵的阴冷神念,同时全力引动怀中所有废剑蕴含的凶煞之气!
“嗤——”
一声无形的尖啸。
阴冷神念如遭雷击,瞬间缩回,而陆尘怀中的数把废剑,尤其是那两把暗红长剑,其上附着的磅礴凶煞之气,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主动打开的“通道”,疯狂涌入他的手臂,冲进他的经脉!
“呃啊——!”
这一次的涌入,比昨日被动吸收时猛烈百倍!
狂暴的煞气与他体内的“天弃之劫”剧烈对冲、撕扯,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眼前一片血红,耳中尽是金铁交击与绝望哀嚎,七窍之中,隐隐有血丝渗出。
他踉跄一步,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已失去光泽、变成凡铁的废剑向后抛去。
剑落入黑潭,悄无声息。
陆尘站在原地,背对深潭,身体微微颤抖。
庞大的凶煞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与《劫运真经》的异力、与他本身的血脉之力疯狂纠缠、融合。
每一寸经脉都像被刀刮,每一块骨骼都似被重锤。
过程痛苦到足以让人崩溃。
但在这极致的痛苦中,在那狂暴煞气的冰冷冲刷下,他血脉深处那日夜焚烧的灼痛,竟被显著地压制下去了一截!
一丝微弱却真实不虚的力量感,从那痛苦与冰冷的交织中诞生。
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脸色惨白如纸,嘴角血迹未干,但一双眼睛却在浓雾与潭水的反光中,亮得惊人。
吴老头没有走远,就在数步外看着他,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悸,以及深深的忧虑。
陆尘抹去嘴角的血迹,对吴老头艰难地点了点头,然后一步步,跟着队伍,朝着来时的路,走回那排破败的木屋。
怀中,那枚生锈的铜剑柄,不知何时已变得温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