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尘几乎是爬回木屋的。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浓重的雾气,也隔绝了吴老头那道复杂难言的目光。
他背靠着粗糙的木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体内,如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战争。
来自暗红血剑的凶煞之气,狂暴、阴冷、充满毁灭欲念,如同失控的兽群,在他狭窄的经脉中横冲直撞。
而《劫运真经》修出的那股力量,此刻正展现出其真正的面目——它不再是微弱的、冰凉的“异力”,而是化作一张极具韧性、似乎天生便为吞噬与束缚而生的罗网。
劫力!
陆尘在剧烈的痛楚中,脑海中猛然劈过这两个字。
是了,经文有云:“炼万劫为力,逆天改命。”
这股力量,便是劫力!
它正死死缠绕住那些冲入的“煞气”,如同巨蟒绞杀猎物,将其强行拖拽、碾碎,然后拖向血脉深处,拖向那团永恒燃烧的“天弃之劫”火源。
“劫为薪……身为炉……”
他紧咬牙关,牙龈渗出血丝,忍受着经脉被反复撕扯、灼烧又冰封的酷刑。
两股同源却性质迥异的力量在他体内这具濒临崩溃的“烘炉”中疯狂对冲、吞噬、融合。
痛苦真实不虚。
骨骼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在被重锤锻打;肌肉纤维仿佛被无形之手反复撕裂又强行粘合。
汗水与从毛孔排出的暗红腥臭污渍混在一起,浸透衣衫。
但在这凌迟般的痛苦中,《劫运真经》的玄奥也在展现。
劫力如同最精密的熔炉与铁锤,那凶煞劫气便是投入炉中的粗矿与柴薪。
过程粗暴凶险,目的却清晰——以“外劫”锻体,压制甚至转化“内劫”!
最直观的变化,是血脉深处那日夜焚烧的灼痛,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凶煞杀意暂时逼退、压制。
就像将烧红的铁块投入冰水,虽会激起剧烈反应,但铁块的赤红终会黯淡。
其次,是陆尘对“劫力”的掌控,在这场内部的生死锤炼中被迫飞速成长。
为了驾驭、炼化那些狂暴的外来劫气,他这缕初生的劫力被反复消耗、凝聚、捶打。
总量虽未暴增,却以惊人的速度变得凝实、坚韧。
运转间少了许多滞涩,多了一丝如臂使指的顺畅感。
他甚至能模糊地“内视”到,那缕劫力在经脉中流转时,隐隐带上了些许暗红血剑的锋锐特性。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
体内肆虐的凶煞劫气终于被初步“降服”,不再狂暴冲击,而是化作一股股带着锐利破灭气息的“溪流”,在他被拓宽并强化了些许的经脉中,按照《劫运真经》的路径缓缓运行。
最终汇入丹田附近一个刚刚凝聚成形的灰黑色气旋之中。
那是劫力气旋!
陆尘猛地睁开双眼,瞳孔深处一抹极淡的灰芒掠过,带着冰冷的锐意。
他吐出一口浊气,稍稍握拳,指节爆发出远超以往的力道,臂骨筋肉之间,竟隐隐有金铁交鸣般的细微回响。
煞气锻骨!
他切实感受到了肉身的强化,那是劫力引煞气淬体的结果。
但伴随力量感而来的,是精神上深沉的疲惫,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异物感”。
那被炼化入体的凶煞意志,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劫力镇压、同化,成了他力量的一部分,却也像埋下了某种隐患。
更让他心头凛然的,是那道阴冷神念的袭击,并非天灾,是人祸!
“咚咚咚。”
吴老头的敲门声适时响起,不轻不重。
陆尘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思绪,挣扎起身,稍作整理,拉开了门。
吴老头端着饭菜站在门外,目光如电,在陆尘脸上身上扫过,尤其在看到他眼中尚未平复的锐利时,眼皮微微一跳。
他没多问,只是递过碗筷。
“吃了。”
陆尘默默接过,坐在门槛上开始吞咽。
粗糙的食物带来暖意,抚慰着剧烈消耗后的身躯。
吴老头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烟。
直到陆尘吃完,他才磕了磕烟杆,声音低沉:
“血剑上那东西,是‘引煞符’,诛邪堂专用来诱发魔器残留魔念的检测符。不该出现在废剑潭的‘废料’上。”
陆尘心头一沉。
果然!
“有人想借潭中积累的庞然煞气,引爆那符,让那几把剑里的魔念彻底暴走,最好能冲撞甚至污染潭底的……”
吴老头顿了顿,没说完,但意思明显,“你今天,算是误打误撞,把那符和里面的脏东西,连同大半凶煞劫气,一起‘吞’了。”
“是谁?”陆尘声音有些干涩。
吴老头摇头,烟雾遮掩面容:“可能是外头的妖魔鬼怪,也可能是……”
他声音更低,“家里头,有人嫌这潭水太‘静’了。”
宗门内奸!
这个猜测让陆尘脊背生寒。
“你,”吴老头转过头,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直视陆尘,“你吞煞炼煞的路数,我闻所未闻。煞气入体,常人避之不及,你却在炼化它,增强己身。你修的不是灵气,是……劫力?”
他吐出了一个古老而禁忌的词汇。
陆尘心中一紧,握紧了拳,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吴老也知道劫力么......
“罢了。”吴老头出人意料地没有追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路是自己选的。劫力之道,古来有之,皆是大凶大险之路,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今天扛过去了,靠的是运气和那点古怪传承。下次呢?潭底若真有东西被引动,你吞的这点,不过杯水车薪。”
他站起身,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沉重:“老头子守在这儿,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你好自为之。”
说完,接过空碗,缓缓离去。
陆尘独坐门前,久久不语。
压力如山袭来,内有血脉崩解之劫,外有宗门阴谋、潭底之秘,脚下这条劫力之道更是步步荆棘。
他下意识探手入怀,触感却非温热,而是一片沁入骨髓的冰凉。
是那枚生锈的铜剑柄。
取出置于掌心,剑柄在昏暗光线下,竟流转着一层极其黯淡的古铜色微光。
之前那缕情绪变得清晰,更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牵引”感,仿佛在指向什么。
陆尘凝神,催动丹田那缕新生的劫力,小心探向剑柄。
嗡!
剑柄轻震,一股远比之前更厚重的意念画面轰然涌入脑海:
孤峰接天,云海怒涛。
一道青色身影孑然立于绝巅,手握一柄铭刻云雷纹的青铜古剑,衣袂在罡风中猎猎如旗。
苍穹之上,墨云翻涌,电蛇狂舞,一股毁灭性的天威牢牢锁定孤峰。
下一瞬,天地皆白!
一道粗大如山岳、璀璨炽烈到极致的九天雷罡,携着天之怒、道之罚,轰然劈落!
青衣人仰首长啸,声震九霄,不退反进,掌中青铜古剑迸发出冲塞天地的青蒙剑光,逆斩雷霆!
剑光与雷罡于孤峰之巅悍然相撞!
“铿——咔嚓!!!”
并非雷霆被斩断的巨响,而是清脆到令人心魂俱裂的金属断裂声!
那柄蕴含无尽道韵的青铜古剑,竟在煌煌天威之下,自剑身中部断为两截!
半截剑尖裹挟着未散的雷光与破碎剑意,坠入万丈云海,杳无踪迹。
画面最终,定格在青衣人微微低垂的头颅,和他手中那剩下的半截断剑之上。
没有愤怒咆哮,没有悲痛欲绝,只有一种万古冰川般的寂寥与遗憾,仿佛斩断的不是剑,而是其毕生追寻的某条“道”……
画面消散。
陆尘大汗淋漓,心神剧震,握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那直面天威的震撼,那“道”断于前的寂寥遗憾,跨越了不知多少岁月,依然沉重如山。
这绝非寻常废剑!
此剑曾试比天高,其“劫”乃是“天雷断道”之劫!
剑柄残留的劫气与意念,精纯、古老,与他体内新生的劫力产生了深层共鸣。
这剑柄为何流落至此?前半截剑身何在?这青衣人又是谁?
更重要的是,那丝“牵引感”变得明确了些——它隐隐指向山谷深处,那片刻满剑痕的黑色崖壁方向。
就在陆尘心神激荡之际——
“呜——嗡……”
一声混合了无穷剑器悲鸣与金属震颤的嗡鸣,自废剑潭方向隐隐传来,穿透浓雾,掠过木屋区。
这声音与往日单纯的尖啸不同,似乎带着一丝……被惊扰后的躁动,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与厚重。
陆尘猛地抬头,望向深潭方向,手中铜剑柄上的微光,似乎也随之轻轻闪烁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