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57章 黄土一抔

  元康三年的深秋,寒意已深入骨髓。李丰背负着病骨支离的母亲,手牵着瘦弱的妹妹,离开李家堡那片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故土,踏上渺茫的流亡之路,不过才艰难地行进了两日光景。他们昼伏夜出,沿着已经完全干涸、龟裂的河床以及大片大片彻底荒芜、不见一丝绿意的田埂,朝着传闻中局势或许稍缓、尚存一线生机的东南方向,蹒跚跋涉。缺粮少水,风餐露宿,母亲张氏那本就油尽灯枯的躯体,在颠簸、严寒与极度匮乏的反复折磨下,最后一点生命力终于如同风中残烛,摇曳着熄灭了。

  那是在一个废弃已久、半已坍塌的看瓜人遗留下的破草棚里暂歇的夜晚。棚子四壁透风,棚顶破开大洞,可以望见几颗寒星在墨黑的天幕上冷漠地闪烁,洒下清辉,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李丰将身上最厚实的一块勉强能称为“布”的破烂垫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让母亲倚靠着残存的土坯墙半躺下来。妹妹李丫紧紧蜷缩在母亲身侧,单薄的身子冻得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李丰安置好母亲和妹妹,强撑着疲惫已极的身躯,到棚外四周摸索,希冀能找到些许可烧来略驱寒意的干草,或任何可能入口的、聊以充饥的草根。待他抱着一小捆稀稀拉拉的枯草返回时,却发觉棚内异乎寻常地寂静,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细微而痛苦的呻吟或含混不清的呓语。她异常安静地靠在那里,头颅微微向一侧歪斜,双眼半睁半阖,失焦的瞳孔茫然地对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那里面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已彻底湮灭。她的胸脯不再有任何起伏,枯瘦如柴、布满老茧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的冷土上,触手一片冰凉的僵硬。那维持生命的、微弱的气息,不知在何时,已悄然停止。

  李丫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令人心悸的死寂,她怯生生地、带着巨大的恐惧轻轻推了推母亲的手臂,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带着哭腔呼唤:“娘……娘……”然而,得不到任何回应。她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因饥饿和恐惧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充满了惊惶与无措,死死望向僵立在棚口的哥哥。

  李丰手中那捧可怜的枯草,无声地滑落在地。他没有发出惊呼,没有爆发出恸哭,甚至没有立刻扑上前去。他只是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僵立在破败的棚口,任由刺骨的寒风毫无阻碍地灌进他早已破烂不堪、难以蔽体的单薄衣衫里。一股巨大的、近乎虚无的死寂般的平静,混合着一种早已预感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麻木,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极致的悲伤仿佛在父亲惨死、家产投献、被迫流亡的连番打击中已被预支殆尽,此刻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近乎认命的、万念俱灰的沉寂。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以最残酷的方式,在这荒郊野岭,降临了。

  【无声的殡葬:草席与浅坑】

  天色蒙蒙亮,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棚顶的破洞,照亮了棚内凄惨的景象。李丰开始动手处理母亲的后事。没有棺木,甚至连一块稍微平整的木板都找不到。他沉默地拆散了瓜棚一角尚且还算结实的苇箔,凭借记忆中模糊的技艺,笨拙而急促地编结成一张极其粗糙、勉强能裹住人体的草席。妹妹李丫默默地在一旁帮忙,那双冻得通红发紫、生满冻疮的小手,努力地捋顺着干枯的苇杆,动作缓慢却异常专注,仿佛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為母亲做的事。

  李丰用尽可能轻缓的动作,将母亲那已然完全僵硬、轻得令人心碎的遗体,挪到那张简陋的草席上。母亲轻得可怕,仿佛生命离去后,只剩下一把枯骨。他仔细地将草席的边缘卷起,包裹住母亲瘦小得蜷缩起来的身躯,然后用几根随手扯来的、略带韧性的枯草茎,勉强将草席捆扎住,避免散开。整个过程中,棚内死寂无声,只有棚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发出呜咽,以及草席摩擦时发出的、令人心酸的窸窣声响。

  他背起用草席包裹的母亲遗体,那重量轻飘飘的,却压得他脊梁几乎要折断。李丫紧紧抓着他身后的衣角,一步一踉跄地跟着。他们在附近寻了一处相对背风、靠近干涸河床的荒坡。这里显然不属于任何人的田产,只是一片被遗忘的、长满了枯黄坚硬蓟草的荒地。土地因经年累月的干旱而板结得如同石块。李丰找不到像样的工具,只能用一块边缘被偶然磨得略薄的石片,配合着双手十指,拼命地刨挖。指甲很快劈裂翻起,指尖磨破,渗出的血珠混入干涩冰冷的泥土中,但他浑然不觉疼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挖掘的动作。汗水刚从毛孔沁出,瞬间便被寒风吹得冰凉。

  最终,只挖出了一个极其浅陋的土坑,深度刚能容下母亲蜷缩的遗体。他将裹着草席的母亲轻轻放入坑中,草席的枯黄色与坑底泥土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李丫从旁边捡来几块形状各异的小石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草席旁边,又拔了几根早已枯死的蓟草,轻轻放在母亲头侧的位置。这是他们在这绝境之中,所能给予母亲的、最后一点可怜至极的祭奠与陪伴。

  李丰没有祈祷,也没有念诵任何悼词。语言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一捧一捧地将刚才挖出的、冰冷板结的土块,回填到坑中。土块落在草席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很快,那个浅坑被填平,形成了一个低矮得几乎与周围荒地无异、毫不起眼的小小土堆。与故乡父亲那座尚有一块简陋木牌标记的坟茔相比,眼前这座母亲的新坟,更加潦草,更加孤独,仿佛下一阵狂风,或是一场微雨,就能轻易地将它抹平,从此消失在这片无名的荒野之中。

  【麻木的告别:联系的断绝】

  埋葬的仪式简单到近乎残酷地结束了。李丰直起几乎僵硬的腰身,望着那座刚刚垒起的新坟。妹妹李丫紧紧挨着他站着,冰冷的小手死死攥着他破烂的衣角,她仰头望着哥哥那没有任何表情、如同石刻般的侧脸,又低头看看那堆新鲜却毫无生气的黄土,终于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来,但那哭声微弱而压抑,很快便被呼啸的风声撕碎、吞没。

  李丰没有哭。剧烈的悲痛似乎早已在漫长的煎熬中转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麻木。他甚至感觉不到那种预期中撕心裂肺的痛楚,胸腔里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冰凉。母亲走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与那片他们被迫逃离的故土、与过往那种虽艰辛困苦却尚有屋檐遮顶、有田地可盼的定居生活有着最深刻血脉联系的亲人,也永远地离开了。父亲死于胥吏的逼迫,弟弟失陷于战乱的漩涡,而母亲,则最终凋零于这前途未卜的流亡路上。他们的相继离去,就像一把把钝重无比的刀子,将他与“家”的实体概念,与“安土重迁”的农民身份,一层层地、残酷地剥离殆尽。

  他缓缓弯下腰,从母亲那座简陋的新坟茔上,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把干冷刺骨的黄土,紧紧攥在手心。那土,没有丝毫的湿润,没有丝毫孕育过生命的暖意,只有透骨的冰凉。这抔黄土,不再是记忆中能够播种希望、收获温饱的根基,而是埋葬了最后一丝温情与依托的坟土。他清晰地意识到,随着母亲的入土,他生命中最后一丝与土地、与定居、与那种依循节气、春种秋收、在秩序(哪怕是残酷的秩序)框架内挣扎求存的农耕生活的联系,也随着手心中这捧冰冷坟土的触感,彻底地、无声地断绝了。

  他不再是李守耕和张氏的儿子,不再是那片土地上辛勤耕耘、向国家缴纳皇粮的编户齐民。此刻起,他只是一个失去了根、失去了身份、失去了所有亲族依靠、仅剩一个幼妹需要护佑的、真正的流民。未来是什么?是继续在这茫茫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挣扎,寻找下一口未必能找到的食物?是可能在某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悄无声息地冻毙于某处山坳?还是不幸遭遇乱兵或土匪,轻易地殒命于道旁?他不知道,也不敢去细想,巨大的茫然和虚无感吞噬了他。

  【章节结尾:荒野的启程】

  李丰缓缓摊开手掌,任由那把冰冷的黄土从指缝间滑落,重新洒回坟堆之上,与万千土粒混为一体。他拉起妹妹那只冰冷而微微颤抖的小手,握紧,然后转过身,步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离开了那片荒坡,再也没有回头。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尘土和碎草,无情地抽打在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单薄而决绝的背影上。身后,那座低矮的新坟,很快便融入了周遭一片荒凉枯寂的环境之中,再也难以辨认。

  前方,是更加广阔无垠、也更加凶险莫测的未知荒野,通往不可预知的命运。身后,是彻底湮灭于黄土之下的过往,是连同父母生命一起被埋葬的、曾经的一切。太康年间那虽清贫却尚算完整的家的炊烟,元康年间那接连不断的血泪与劫难,都随着这一抔冰冷的黄土,被深深地、永远地埋藏在这无名荒坡之下。李丰(时和岁丰)的人生,从此与土地、与定居、与一切固有的秩序彻底剥离,真正踏上了一条在乱世洪流中,仅凭最原始的求生本能驱动的、布满荆棘与未知的漂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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