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绝路
元康三年的深秋,河内郡的天空,是一种毫无生气、近乎死寂的灰白,如同浸了水的陈旧麻布,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持续数月的大旱,吸干了空气中最后一丝令人舒适的湿润,风起时,卷起的不是落叶,而是干燥呛人的尘土,打在脸上,干涩而刺痛,仿佛细小的沙砾。极目远眺,视野所及,皆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毫无生命迹象的荒芜。田野里,蝗灾肆虐过后残留的作物梗秆,早已在烈日烘烤下彻底枯槁,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黄色,与龟裂开无数道狰狞大口、如同老人绝望伸向天空的干枯手掌般的土地,完全融为一体,再也寻不见半分象征着生机的绿色。田埂旁,几棵侥幸未被蝗虫啃光最后一点树皮的老榆树,孤零零地伫立着,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形态扭曲,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却凄厉的控诉。
李丰(时和岁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自家那几亩如今已几乎辨认不出田垄形状的荒地上。脚下的土地板结干硬,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轻微碎裂声,轻易便碎成齑粉。他曾无数次在这里,与父亲李守耕、弟弟李茂一同,迎着晨曦,送走晚霞,挥汗如雨,将一家人的希望连同种子一道,深深埋入这片他们视若生命的泥土。而今,父亲已化作村外乱葬岗上那座新坟下的森森白骨,弟弟被征发后音讯全无、生死难料,而这片曾经养育了他家世代的土地,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彻底地“死亡”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泥土的芬芳,而是尘土飞扬的呛人气息和一种万物衰败腐朽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味道。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重地投向那座低矮、破败、在秋风中显得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常年风雨侵蚀和今岁大风吹刮,变得稀疏零落,露出底下朽坏的椽子;墙壁上泥土剥落,裂缝纵横交错,如同刻在垂死者脸上的深深皱纹。那里,曾是他遮风避雨的港湾,是他所有劳作的归宿,如今,却成了压在他脊梁上、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最后一根、也是最沉重的一根稻草。
【残破的家:风中残烛】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屋内一片昏暗,仅有几缕光线从墙壁的裂缝和屋顶的破洞中射入,在弥漫的尘土中形成几道苍白的光柱。空气浑浊,带着病人久卧的酸腐气和草根树皮煮过后留下的苦涩味。母亲张氏蜷缩在冰冷的土炕最里侧的角落,身上紧紧裹着那床不知缝补过多少次、棉花早已板结发硬、几乎无法御寒的破旧棉被。自丈夫李守耕惨死、家中最后一点像样的田产被迫“投献”之后,她的精神世界便已彻底崩塌。接连而至的蝗灾和旱灾,更是雪上加霜,将她残存的一点生命力也消耗殆尽。她大多数时间都处于昏沉状态,偶尔清醒时,眼神空洞无物,直勾勾地望着蛛网密布的屋顶,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喃喃着丈夫和幼子李茂的名字,或是压抑地、断断续续地低声抽泣;昏睡时,则发出痛苦的呓语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瘦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如枯井,面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烛。李丰心里明白,母亲的生命之火,正随着这个家庭的彻底衰败,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走向熄灭。
妹妹李丫,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静静地、几乎是蜷缩着坐在冰冷的炕沿上,手里无意识地、反复搓捻着一根干枯得毫无韧性的草茎。长期的营养不良和巨大的恐惧,早已夺走了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红润面色和活泼灵动。她的小脸泛着菜色,一双眼睛因消瘦而显得格外大,却缺乏孩童应有的神采,只剩下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深重的恐惧和近乎麻木的茫然。她很少哭闹,甚至很少开口说话,只是像一只受惊的小兽,默默地跟在哥哥身后,尽己所能地帮忙做些琐事,或是长时间地守在气息奄奄的母亲身边,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无声的惊恐和逆来顺受的绝望。她的这种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李丰感到心如刀绞。
这个家,早已失去了“家”应有的温暖和功能。它仅仅是一个勉强能够遮挡部分风雨(实际上已千疮百孔)的容身之所,里面囚禁着两个生命垂危的亲人,以及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那个曾经象征着一家人一年希望的粮囤,早已底朝天,空得可以听见回声。灶台冰冷,铁锅锈蚀。最后能够勉强入口、用以吊命的东西,是李丰每日冒着风险,到更远、更荒僻的山坡沟壑里,挖来的那些带着土腥气、苦涩难咽的草根,以及剥取回来、费力砸碎磨成的、最后一点粗糙得划喉的榆树皮粉。吃下这些东西,往往腹胀如鼓,痛苦难忍,却依旧无法驱散那如影随形的、烧灼般的饥饿感。
【最后的审视:绝望的清算】
李丰的目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缓缓地、残酷地扫过这个残破不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家的每一个角落:空荡得可以跑老鼠的粮囤、冰冷死寂的灶台、炕上病入膏肓、气若游丝的母亲、身边瘦弱不堪、眼神麻木的妹妹、徒有四壁、裂缝纵横的房间……他的心中,正在进行着最后一次冰冷而彻底的清算,一项项列出这个家庭已然破产的所有资本:
*土地:最好、最肥沃的三亩桑田,已为安葬父亲而屈辱地“投献”给豪强张家,所有权易主,家族根基已失。剩下的些许薄田,因连年灾荒(蝗、旱)、以及最重要的劳动力(父亡、弟失)丧失,已彻底抛荒,龟裂板结,颗粒无收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作为世代依附土地生存的农民,他们失去了最根本的生产资料和立足之地。
*存粮:无。连续两年近乎掠夺性的官府征缴、胥吏盘剥,加上接踵而至的毁灭性天灾,早已耗尽了最后一粒救命的粮食。家无隔夜之粮,是眼前血淋淋的现实。
*劳力:顶梁柱父亲亡故,壮劳力弟弟生死不明、杳无音信。自己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丁,但面对这赤地千里、生机断绝的土地,纵然有通天的力气,也无用武之地。劳力在此刻,已毫无价值。
*希望:无。朝廷深陷宗室内斗的泥潭(八王之乱),非但不可能赈灾,为了维持战争,赋税徭役只会变本加厉;郡县各级官府因“罢州郡兵”等政策导致武备空虚,职能近乎瘫痪,赈济灾民纯属天方夜谭;豪强张家如虎狼盘踞乡里,只会趁灾打劫,进一步压榨;至于天地,蝗旱接连,土地再也无法孕育任何生机。所有可能的出路,都被堵死。
留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等待他们一家三口的,只有一条清晰可见、且迫在眉睫的绝路——饿死。顺序或许是母亲和年幼的妹妹先支撑不住,轰然倒下,自己或许能凭借年轻多熬几日,但最终的结局,毫无悬念。昔日父亲为他取名“时和岁丰”所寄托的、对于太平年月和丰收年景的卑微期盼,在此时此地,显得是如此巨大而残忍的讽刺。
【艰难的决定:弃家流亡】
一个他潜意识里抗拒了许久、不愿面对、却在此刻被残酷现实逼到眼前、变得无比清晰和唯一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所有对故土的眷恋、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家”的最后一丝幻想——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加入那日益庞大的、悲惨的流民队伍,去寻找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这个决定,沉重得让他感觉胸腔被巨石堵住,几乎无法呼吸。这意味着要彻底抛弃这间祖辈传下、虽残破却仍是“家”的象征的房屋;要永远离开这片浸透了先祖和父亲血汗、埋葬着父亲遗骨的土地;要冒着难以想象的风险,踏上一条前途茫茫、吉凶未卜、充满了盗匪、疾病、饥饿以及官府驱赶屠杀的逃亡之路。成为流民,意味着自动脱离帝国的编户齐民体系,成为律法秩序之外的浮萍,失去最后的身份庇护,生命贱如草芥。
然而,冰冷的理性告诉他,留下,是坐以待毙,是百分之百的死亡;而逃亡,尽管希望渺茫如黑暗中的萤火,却终究还存在着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求生的可能性。哪怕那可能性需要付出尊严尽失、九死一生的代价,也总比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活活饿死要强。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炕边,缓缓跪了下来,膝盖接触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病榻上的张氏似乎有所感应,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微微睁开了一条缝,浑浊而茫然的目光,无力地落在儿子脸上。
“娘……”李丰的声音因干渴和激动而异常沙哑干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家里……彻底没活路了。一粒粮……都没了。地……也废了。咱……咱得走。离开这儿,往南……或许……或许还能找条生路。”他说得极其艰难,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却无比残酷的事实。
张氏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未知旅途的本能恐惧,有对这座承载了她一生悲欢的破屋和村外丈夫孤坟的深深不舍,或许,在那绝望的最深处,还有一丝彻底摆脱眼前无边苦海的、扭曲的解脱?她已经没有力气说出任何一个字,只是用尽全身气力,极其轻微地眨了眨眼,一滴浑浊的、冰冷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角悄然滑落,洇湿了破旧的枕巾。
李丰又将目光转向妹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丫,哥带你,带娘,离开这儿。咱去找能吃上饭的地方。”
李丫抬起头,那双因消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望着哥哥,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他破烂的衣角,用力地、信任地点了点头。在这个小女孩的世界里,哥哥是她唯一的依靠,无论去向何方。
【最后的准备:决绝的告别】
决心一旦下定,便不再有任何犹豫的余地。李丰开始进行逃亡前最后的、也是无比心酸的准备。家中早已没有任何值钱的物件可带。他找出两个磨损得几乎透光的破旧麻袋,将最后那点珍贵如金的、磨好的树皮粉和挖来的、带着泥土的草根,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这是他们路上最初几天的口粮。又翻检出几件最破旧、但尚能勉强蔽体的衣物,打成一个不大的包袱。那个原本用于田间劳作时装水的皮囊,空空如也,他只能寄希望于逃亡路上能幸运地找到尚未完全干涸的水源。
他走到院子里,目光最后一遍扫过这个即将被彻底抛弃的“家”:墙角那架蒙着厚厚灰尘、母亲曾经日夜操劳的织布机;那把靠在墙边、木柄被父亲和弟弟的手磨得光滑、锄刃却已锈迹斑斑的锄头(弟弟李茂曾经用过的那把);还有父亲生前总爱蹲坐、如今已空无一人的门槛……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这个家庭太多的记忆,太多的艰辛,以及最终极致的苦难。如今,这一切,都将被永远地遗弃在身后。
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寒风更加凛冽,呼啸着穿过破败的院落。李丰让妹妹照看着昏睡的母亲,自己则悄无声息地走出村子,再次来到村外那片乱葬岗上,父亲那座孤零零的新坟前。坟堆在浓重的夜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低矮的土丘。他缓缓跪下来,伸出因寒冷和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抓起一把坟头上冰冷的、带着湿气的泥土,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直透心底。
“爹……”他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话语瞬间便被寒风吹散,“儿子……儿子没本事,守不住这个家了……守不住您留下的这点基业……我得带着娘和丫……逃命去了。前路是死是活,不知道……您……您在地下,安息吧……”
没有香烛祭奠,没有纸钱焚化,只有这无声的、浸透着血泪的诀别。他将那把带着父亲坟头气息的泥土,用一块破布小心地包好,贴身放入怀中。这或许是他与这片生他养他、却最终吞噬了他一切希望的土地之间,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了。
【踏上绝路:乱世浮萍的启程】
第二天拂晓前,天色未明,正是一天中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尖利的北风如同刀子般刮过死寂的村庄。李丰用家里最后一块相对完整的破布,将母亲那虚弱得几乎毫无重量、却滚烫得吓人的身子,牢牢地背负在自己尚且年轻却已不堪重负的脊背上。妹妹李丫,紧紧抓着他一侧的衣角,小手冰凉。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如同鬼域般毫无生气的李家堡,以及那片在微光下泛着死灰色的、彻底荒芜的田野,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开了沉重如铁、却又异常坚定的第一步,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外、通往未知荒野、通往吉凶难料的流亡之路。
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回头望去,只有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而前方,尽管迷雾重重,杀机四伏,却终究存在着一条名为“挣扎”的道路。太康年间那些虽清贫却尚算安稳的岁月,早已被元康年间的连番浩劫碾碎成尘,随风飘散。元康三年的这个深秋,李丰(时和岁丰)亲手为他作为有籍可查、有田可耕的定居农民的身份,画上了一个无比惨淡的句号。从此,他不再是帝国版图上的“编户齐民”,而是乱世洪流中,无数挣扎求存、命如飘萍的流民中的一员。他的命运,将汇入那支日益庞大、悲惨绝望的流浪队伍,在破碎的山河间,书写另一段血泪交织的求生史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