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洛阳的陷落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的盛夏,天气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毒辣的日头炙烤着淮北干裂的土地,蝉鸣声嘶力竭,聒噪不休,却丝毫驱散不了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比酷暑更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自宁平城晋军主力全军覆没的惊天噩耗传来,魏先生的队伍便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压抑和加速进行的逃亡准备之中。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朝廷最后一道像样的屏障已然崩塌,一场灭顶之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威势逼近。然而,当那预料之中、却又始终怀着一丝侥幸不愿相信的终极霹雳,终于挟着血与火的气息轰然炸响时,其所带来的那种颠覆认知的震撼与彻底碾碎希望的绝望,依旧超出了所有人心理承受的极限。
时值六月中旬,最初的消息,如同荒野中游走的、几近疯癫的亡魂发出的呓语,从西面溃逃下来的、零星几个精神已完全崩溃的难民口中,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地泄露出来:
“没了……全没了……洛阳……京城……丢了……”
“胡人……胡人的马队……冲进城里了……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死人啊……”
人们初闻之下,本能地抗拒,不愿相信,或者说,是内心深处不敢去相信。那是洛阳啊!是历经汉魏、承载着数百年王朝气象的帝京!是天下辐辏、万国来朝的煌煌中枢!是礼仪典章所在、文明所系的象征!怎么可能如同寻常边镇一般,说陷落就陷落了?这消息荒诞得如同梦魇。
然而,紧随其后,更多的逃难者,如同决堤的洪水,携带着更具体、更血腥、更令人无法辩驳的细节,从各个方向汹涌而至。消息的传播,不再是个别人的呓语,而是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洪流,一波比一波清晰,一波比一波惨烈,无情地冲刷着每个人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
【传闻初起:不祥的预兆与本能抗拒】
最初,是几个从西北方向踉跄逃来、形如槁木、眼神涣散如同死鱼的难民带来的只言片语。他们衣衫褴褛,几乎不能蔽体,见到活人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上来,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脱水而嘶哑破裂:
“完了!天塌了!京城……洛阳城……被胡人攻破了!”
“他们……他们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明晃晃的刀……见人就砍……城里……城里成了血海了!”
“皇宫……皇宫烧起来了!火光冲天啊!皇帝……皇帝陛下……听说……听说被胡人抓走了!”
这些消息听起来如此骇人听闻,如此不可思议,以至于队伍中许多人第一反应是斥之为谣言,是某些人吓破了胆后的胡言乱语,或是别有用心者散布的恐慌。“不可能!”“定是讹传!”类似的质疑声在低语中蔓延,那是人们在巨大灾难面前本能的心理防御。
【细节补充:地狱图景的逐渐清晰】
然而,怀疑的壁垒很快便被更汹涌、更确凿的证据冲垮。随后几天,更多相对冷静些、尚能组织起语言的溃兵、从洛阳逃出的小吏、甚至一些士人模样的幸存者,带来了更加详尽、也更为残酷的叙述。这些消息如同破碎的镜片,逐渐拼凑出一幅完整而触目惊心的帝国末日画卷:
时间确凿是永嘉五年六月。
彼时,汉赵皇帝刘渊虽已病逝,但其子刘聪继位,锐气更盛。大将刘曜、王弥、石勒等麾下的胡汉联军,在宁平城一举歼灭晋军主力后,气势如虹,乘胜西进,兵锋直指已是孤城的洛阳。
此时的洛阳,由于太傅司马越带走并葬送了最后的精锐野战力量,城内守军虚弱不堪,粮草补给几乎断绝,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到了极点。围城并未持续太久,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帝都,便在内外交困中,迎来了最终的陷落。
细节被一点点补充,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沉重地砸在听者的心上:
“是刘曜的部众最先攻破的西明门……守城的兵卒早已饿得拉不开弓,没怎么抵抗就……就溃散了……”
“王弥的军队在城内四处纵火……东西两市、永宁寺周边……好多里坊都陷入火海,浓烟蔽日,火光夜里都能照红半边天……”
“皇宫……嘉福殿、太极殿……那些金碧辉煌的宫殿,都被点着了……多少代的积蓄,奇珍异宝,不是被抢掠一空,就是付之一炬……”
“石勒的骑兵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根本不分兵民,逢人便杀……尸体堆积如山,堵塞了通衢大道……洛水都被染成了暗红色……”
“那些胡兵……抢掠财物,搜捕妇女……多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不堪受辱,投井自尽……”
而最致命、最具象征意义的一击,是关于晋朝最高统治者的命运:
“天子……怀帝陛下……原本想从华林园设法突围……结果……结果还是被胡人的游骑发现并俘虏了……”
“连同一些宗室亲王、公卿大臣……都被绳索捆绑,像驱赶牲口一样,被押解着往平阳方向去了……”
【队伍的反应:信仰崩塌后的死寂】
当所有这些零散、血腥、却又相互印证的讯息,最终汇聚成“洛阳陷落,怀帝被俘”这八个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大字时,魏先生的队伍陷入了一种比哭喊更令人窒息的、绝对的死寂。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惊慌骚动,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消失在喉咙深处。
人们或瘫坐在地,或僵立原地,目光空洞地越过眼前的丘陵,望向西北方那片遥远而阴沉的天际,仿佛能穿透数百里的空间,亲眼目睹那座千年帝都正在烈焰与屠刀下呻吟、淌血的惨状。每个人的脸上,都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了灵魂、信仰彻底崩塌后的、近乎麻木的空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重压,几乎要将人的胸腔压垮。
魏先生背靠着一棵虬枝盘曲、半枯的老槐树,紧闭着双眼,胸口剧烈地起伏,良久,才缓缓睁开,那双曾经沉稳睿智的眼眸中,此刻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与虚无。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像是在吟诵一首古老的挽歌:“神州陆沉……宗庙丘墟……衣冠涂炭……这一天,终究……还是未能避开啊……”话语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巨大悲怆。
赵伍长双拳紧握,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黝黑的脸膛上肌肉扭曲,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渗出血丝,一股滔天的愤怒与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在他胸中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只能化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野兽般的呜咽。
李丰站在人群中,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流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架构师曾冰冷剖析过的王朝系统性溃败,闪过北岸白马津渡口那人间地狱般的惨景,闪过宁平城主力覆灭的噩耗……这一切,仿佛一条清晰而残酷的因果链条,环环相扣,最终无可避免地引向了洛阳这场终极的、象征性的浩劫。个人的颠沛流离,家族的破碎消亡,在这席卷整个文明中心的巨大灾难面前,似乎都渺小得如同尘埃。一种宏大的、关乎文明兴衰存续的深沉悲怆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洛阳的陷落,远非一座城池的失守。它是一个辉煌时代的彻底终结,是“永嘉之乱”这场巨大历史悲剧的最高潮和标志性事件,也正式拉开了此后近三百年华夏大地陷入漫长分裂、动荡、异族入侵和民族融合的黑暗时代的血腥序幕。这个消息所到之处,带来的不仅是个体生命的恐惧,更是整个社会秩序、文化信仰和民族信心的彻底瓦解。对于魏先生、李丰和所有在乱世中浮沉的流亡者而言,“故国”这个词,已失去了最后的依托,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历史名词。南渡,从此不再仅仅是为了躲避战火、求得生存,更是在文明的废墟之上,背负着巨大的伤痛与屈辱,去寻找那或许永远无法找回的、精神上的故土,去追寻一线在绝境中重新点燃文明火种的、渺茫而悲壮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