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侨置郡县
太兴元年(318年)的冬季,以一种格外酷烈的姿态降临淮南丘陵。朔风如刀,裹挟着湿冷的寒意,无情地刮过河谷,吹打着流民们简陋的窝棚,发出呜呜的哀鸣。魏先生的队伍在向周氏坞堡缴纳了高达收成五成的沉重租粮后,靠着那点微薄得可怜的自留粮食,以及偶尔从坞堡接到的、报酬极低的零星修缮或运输劳役,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河谷边的聚居点里,人们蜷缩在难以完全抵御风寒的窝棚内,靠着燃烧湿柴冒起的、呛人而热量有限的篝火,以及相互依偎的体温来熬过漫漫长夜。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每一天都在计算着所剩无几的口粮能否撑到开春,生存的压力比凛冽的寒风更令人窒息。然而,就在这片被严寒与沉寂笼罩的土地上,又一则来自外部广袤天地的消息,如同被凛冽北风卷挟而来的、冰冷细碎的雪末,悄无声息地飘入了壁垒森严的坞堡,在经过堡内一些人咀嚼议论后,又零星地、变调地传到了堡外流民的耳中,带来一丝若有若无、却与他们眼前残酷现实形成尖锐讽刺的映照。
这消息依旧最先出现在堡内那些北来宾客围炉清谈的闲话中,随后才如同渗过石缝的水滴,断断续续地传到堡外流民的耳朵里。传闻提及,远在长江之南、温暖如春的建康新朝廷,为了安抚、笼络并有效管理那如同潮水般南渡而来的北方士民,颁布了一项新的国策——侨置郡县。
【传闻的轮廓:庙堂的怀柔方略】
据那些略通文墨、时常关注时局的宾客们相互印证、补充后的解释,所谓“侨置郡县”,便是新朝廷在江东、淮南等实际控制区域内,于原有的行政区划版图之上,虚设一系列沿用北方沦陷州郡名称的行政单位。将这些背井离乡、南逃而来的流民(尤其是那些尚有族谱可考、有原籍户籍可查的士族大户及部分有组织的民众),登记造册,划归这些新设立的“侨州”、“侨郡”、“侨县”管理。例如,在镇江(京口)一带划出区域,设立“南徐州”,用以安置原籍徐州地区的流亡士庶;在丹阳附近设置“南琅琊郡”,收拢原琅琊国的移民;此外还有“南豫州”、“南兖州”等名目。这些侨置郡县,往往寄治于南方原有县邑的辖地之内,并非完全另起炉灶,但其治下侨民在一定的年限内,可享受减免租税、徭役的优待,其长官也大多任命由南渡的该郡望名士或素有威望者担任。此举意在给予流亡者一个“名义上的故土”,闻乡音,见故名,以减少“寄人篱下”的飘零之感,同时也便于朝廷进行编户管理,稳定社会秩序。
“此实乃朝廷体恤流亡、彰显德政之举啊!”一位身着旧儒袍的宾客在堡内暖阁中,捧着粗陶茶杯,对同伴感慨道,面露欣慰之色,“使千万离散之人,于异乡得见故土之名,犹如他乡遇故知,心灵得慰。且侨立郡县,优复税役数年,可见圣上与我江东士族,抚恤北来黎庶之殷殷苦心,意在凝聚人心,共扶晋祚。”这番言论,在士人听来,是朝廷重视北来侨民、延续中原文化正统、重建国家秩序的善政,象征着一种高层次的政治智慧与人道关怀,是秩序重建与归属感赋予的体现。
【现实的沟壑:政策阳光外的阴影】
然而,当这则听起来充满“皇恩浩荡”意味的消息,如同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坞堡高厚的墙壁,传到河谷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为下一顿食物发愁的李丰等人耳中时,却激起了截然不同、近乎残酷的反响。
起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一些流民心中点燃了短暂而不切实际的希望。
“侨置……郡县?”一位曾在家乡县衙做过几年书佐、识得几个字的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这……这是说,朝廷……朝廷要把咱们这些从北边逃难来的人,重新……重新编入户籍?像以前那样,有个官府管着?那……那是不是说,咱们就不用再完全受周堡主管制,不用交这么重的五成租子了?说不定……说不定真能按丁口分到一块属于自家的地?”长期被豪强压榨的痛苦,使他对“编户齐民”、“朝廷管束”产生了一种扭曲的期盼。
“兴许……兴许还能打听到失散的同乡亲戚哩!”另一个流民带着渺茫的憧憬低声附和,仿佛看到了与故乡重建联系的一线可能。
但这短暂而虚妄的希望火花,迅速被对现实有着更清醒、也更冷酷认知的赵伍长用一盆冰水彻底浇灭。他刚奉命去堡内武库交接一批修缮好的农具,顺道向相熟的管事打听了更确切的消息,带回的情报直接而残酷。他裹着一身寒气钻进窝棚,摘下破旧的毡帽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语气粗粝,带着惯有的直面现实的尖锐:
“都醒醒吧!别做他娘的清秋大梦了!”他环视一圈瞬间安静下来、眼巴巴望着他的同伴,声音洪亮,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我刚问过堡里管事的了!那劳什子侨郡县,听着是好听,可地盘是早就划定了的!主要都设在长江南边那些水陆码头、土地肥得流油的好地方,什么京口、晋陵、姑熟!咱们这淮南丘陵,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离建康天高皇帝远,根本不在那‘侨置’的圈子里!朝廷的恩典,淋不到咱们这犄角旮旯!”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眼中光芒迅速黯淡,加重了语气,几乎是一字一顿地戳破那虚幻的泡沫:“退一万步讲,就算咱们这地界被划进去了,那好处轮得到咱们这些要啥没啥的光杆流民吗?那是给那些有族谱、有家当、带着成百上千部曲佃客南来的士族老爷们准备的!咱们是谁?无籍无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朝廷的户籍册子上,会有咱们‘魏圭’、‘赵大’、‘李丰’这个名字吗?谁认得你是河内郡还是河东郡的人?在官府眼里,咱们就跟这山里的石头、河边的沙子差不多,无名无姓!”
这番话,如同三九天的冰凌,尖锐而冰冷,彻底击碎了众人心中那点可怜的幻想。现实残酷地袒露无遗:朝廷的德政,有其清晰的服务对象和地理边界。他们所处的这片贫瘠的淮南丘陵,他们这群一无所有、失去原籍身份的底层流亡者,仿佛被遗忘在了这项“善政”的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角落里。
【李丰的冷思:名实之间的巨大鸿沟】
李丰默默地坐在窝棚角落的草铺上,就着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正用炭笔在一块木牍上记录着所剩无几的粮食物资。他听着众人的议论,听着那希望燃起又迅速熄灭的过程,心中并无太大波澜,反而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对于“侨置郡县”这项政策,他凭借日益增长的见识和冷静的头脑,有着更深一层的、剥离了情感色彩的认知。
这政策,听起来是给予流亡者一个名分和归宿,但其深层本质,恐怕更是新朝廷为了巩固在江东的统治根基,所采取的一种政治策略。其主要目的在于笼络那些有势力、有影响力的南渡士族门阀,通过给予他们一定的行政自治权(侨郡县长官)和经济特权(税役优免),将这些地方实力派纳入新的统治体系,换取他们的支持与合作,以稳定初建的政权。而对于他们这些分散依附于各地豪强、缺乏组织、没有政治能量的底层零散流民,朝廷既无暇也无力进行有效管理和安抚,只能任其依附地方势力,自生自灭。
“名”与“实”之间,存在着一条巨大而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头顶的天空,名义上或许还飘扬着“大晋”的旗帜,受建康朝廷的统辖;但实际掌控他们生死、决定他们每日饥饱的,却是周堡主这样的地方豪强。朝廷的郡县之名,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光芒微弱,无法带来实际的温暖;而坞堡的租税秤杆、监工的皮鞭呼喝、以及派下的没完没了的役差,才是压在他们肩上、令人喘不过气的、冰冷而坚硬的现实。那建康城里的“南徐州”、“南琅琊郡”,对于河谷边这群挣扎求生的人而言,不过是地图上一个虚幻的符号,一个与他们的苦难毫不相干的名词。
消息如同掠过荒原的寒风,吹过之后,除了留下更刺骨的冰冷,并未在流民聚居地留下任何实质性的痕迹。日子依旧要按照固有的、沉重的节奏继续。开春之后,冻土化开,他们又要在监工的呵斥下,继续在那五十亩贫瘠的土地上挥洒血汗,继续为周堡主服那漫长的劳役兵役,继续为那高达五成的租税而忧心忡忡。那远在江南、存在于诏书和士人谈论中的“侨置郡县”,只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传闻,与他们眼前这片需要付出无尽汗水、泪水乃至血水才能勉强刨食的土地,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更隔着森严不可逾越的阶级壁垒与资源分配的鸿沟。政策的阳光,并未照亮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