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秣陵传闻
建武二年(318年)的深秋,淮南丘陵被一片抢收的紧张与疲惫所笼罩。天空高远,却带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沉闷。尽管周氏坞堡划拨的那五十亩生荒地贫瘠硗薄,但在魏先生带领的队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近乎搏命般的耕作下,加之今岁风调雨顺,竟也迎来了南渡之后、依附周堡以来的第一次收成。稻穗细瘦,谷粒算不上饱满,粟秆也略显矮小,但那一垄垄在秋阳下泛着淡金色的作物,那打谷场上堆积的、带着秸秆清香的谷堆,终究是这片浸透了血汗的土地给予这群苦难者最实在、也最珍贵的回馈——是活下去的希望。
就在人们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抢收之中,弯腰挥镰,打谷扬场,生怕一场不期而至的秋雨将半年辛劳毁于一旦的紧要关头,一则消息,如同旷野上掠过田埂的、不易察觉的微风,悄无声息地先是在坞堡高墙之内流转,继而从那戒备森严的门隙墙缝间,零零星星、真假莫辨地飘了出来,最终传到了堡外那些正在泥尘与汗水间奋力抢收的流民耳中。消息的源头模糊,内容却石破天惊,关乎那个远在长江之滨、他们曾一度遥望、最终却因现实残酷而未能投奔的建康城(时人亦常以其旧称“秣陵”呼之)。
传闻有云:就在不久前,那位一直以晋王身份执掌江东、承续晋祚的琅琊王司马睿,在王导、王敦等南渡北士与部分江东本地大族的拥戴劝进之下,已于建康正式登基称帝,改元“太兴”。这意味着,被认为已然倾覆的西晋王朝的法统,似乎在江南之地得以延续,史家笔下的“东晋”,由此拉开序幕。
【堡内的微澜:士林清议与功名之思】
这消息在壁垒森严的周氏坞堡内部,尤其是在那些寄居于此、心怀魏阙的北来宾客之间,激起了一阵虽不张扬、却真切存在的涟漪。
几位平日里常在堡内专设客舍庭院中散步清谈的士人模样的宾客,此刻碰面,虽仍保持着士林的矜持,但眉眼间的激动与话语中的感慨却难以完全掩饰。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年约五旬的荀先生,捻着颔下几茎稀疏的胡须,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声音带着些许颤抖,对身旁同伴低语:“果然如此!晋王……不,如今该敬称‘陛下’了!总算在秣陵正位大宝,承续我大晋国祚了!山河破碎,幸留一线生机于江左,此实乃天下臣民之望!”言语中充满了对故国法统得以延续的由衷欣慰与激动。
旁边一位姓刘、年纪稍轻的士子立刻接口,语气中带着对新时代的期盼:“太兴……这年号取得好!‘太’者,大也,‘兴’者,起也!寓意深远,但愿新朝新气象,能一扫永嘉以来之颓靡晦气,整饬朝纲,锐意进取!”仿佛新帝登基、改元建制本身,便具有涤荡污秽、开创局面的神奇力量。
然而,兴奋之余,话题便不可避免地滑向更现实的层面。另一位原在北地担任过郡丞佐吏的于先生,叹了口气,语气变得复杂起来,掺杂着对自身前程的深切焦虑:“新朝肇始,固然可喜。然则,庙堂之上,格局必有一番新变。琅琊王氏、陈郡谢氏这些早渡的高门,以及顾、陆、朱、张等江东旧姓,想必更得倚重,权势愈炽。唉,似我等这般,身无显赫门第,囊中羞涩,又无强援引荐,纵有报国之志,欲在这新朝谋一立足之地,得一进身之阶,怕是难如登天啊……”他们的议论,始终围绕着“正统”、“朝廷”、“功名”、“机遇”,是士大夫阶层对上层权力格局变动的本能关注与自身利益的精密测算。这消息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可能改变个人命运的政治信号,是乱世中一缕或许可攀附的微光。
【堡外的沉寂:泥土之上的生存现实】
然而,当这则关乎帝国法统延续、王朝新生的、足以载入史册的重大消息,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穿过坞堡高厚的墙壁,传到堡外河谷地带那片喧闹、泥泞的打谷场和忙碌的流民聚居点时,却产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它并未激起想象中的波澜,反而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深不见底的泥潭,只泛起了几圈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涟漪,便迅速被更响亮、更迫切的现实声响所吞没,沉寂下去。
李丰正和赵伍长等一众青壮男子,在刚收割完的田地里奋力劳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尘土和秸秆碎裂的干燥气味。人们赤着膊,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纵横,如同溪流般淌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他们或用连枷反复击打铺在地上的谷穗,或用木锨将混有秕谷的粮食迎风扬起,金黄的谷粒与杂物在秋阳下划出短暂的弧线。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与天气赛跑,与疲惫抗争。
一个刚奉命将一捆新割的粟秆送入堡内、顺道听到了些风声的年轻流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趁着喝水的间隙,用袖子抹了把汗,对正在埋头装袋的赵伍长顺口说道:“伍长,刚在堡里听说,南边建康那个晋王,当上皇帝了!”
赵伍长正费力地将一袋沉重的谷物甩上肩头,闻言动作顿了顿,直起腰,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反问,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务实与怀疑:“皇帝?哪个皇帝?是能立马给咱发下粮食,还是能开口让周堡主给咱减了这五成的租子?”他关心的,是眼前能活命的具体物资和能减轻的切实负担。
那年轻人被问得一怔,张了张嘴,讪讪地答道:“这……这俺哪知道……就是听那些先生们这么议论……”
赵伍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不知道你说个球!赶紧干活!瞅瞅这天色,保不齐后晌就有雨!这点粮食要是淋湿发霉,咱们今年冬天全都得饿得啃树皮!”说罢,不再理会,咬紧牙关,扛起那袋关乎百十口人性命的粮食,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向临时搭建的、需要日夜看守的谷仓。对他而言,远在秣陵的皇帝,远不如头顶这片可能下雨的天空来得真实和紧要。
旁边一位头发花白、正佝偻着腰,用粗糙的手掌仔细地将散落在地上的谷粒一颗颗捡起,放入怀中破碗的老妇人,听到对话,头也未曾抬起,只是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自顾自地喃喃低语,仿佛在祈求,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皇帝……老天爷保佑就好……保佑咱这地来年风调雨顺,保佑打下的这点粮食别长虫,别被老鼠祸害了,就比啥都强……”
另一个正用木叉翻晒谷物的黑壮汉子,闻言嗤笑一声,接口道,话语直白得近乎残酷:“就是!谁当皇帝,他还能管到咱这山沟沟里来?是能帮咱扛这麻包,还是能替咱去服那九十天的苦役?能比周堡主少收咱一斗谷子实在?想那些没用的,不如多扬两锨谷子!”在他们的世界里,生存的压力具体到每一粒粮食、每一刻劳力,庙堂之上、千里之外的政治更迭,虚幻得如同天际的浮云,与每日的饥饱冷暖毫无干系。
【李丰的静观:历史洪流与生存缝隙间的疏离】
李丰手中的活计并未因这传闻而有丝毫停顿,他正用一杆简陋的木秤,仔细称量着每一袋即将作为租税上缴坞堡的谷物,确保分量足够,避免授人以柄。他自然听清了那年轻人的话,也瞬间明白了“司马睿称帝、改元太兴”所蕴含的巨大历史意义——这标志着晋室朝廷在南方正式重建,南北对峙的政治格局从此奠定,一个被称为“东晋”的时代开始了。这无疑是震动天下的大事。
然而,此刻,他的指尖感受着麻袋的粗糙和谷粒的坚实,鼻尖萦绕着新谷特有的、略带腥甜的香气,耳中充斥着连枷的起落声、同伴粗重的喘息声、以及赵伍长催促的吼声。一种极其深刻的疏离感,如同冰水般浸透了他的思绪。他清晰地认识到,无论秣陵城头飘扬的是“晋王”旗还是“皇帝”旗,远不如眼前这杆秤上的星点刻度来得重要;太初元年或是太兴元年,对于他们而言,区别只在于地里的收成是多了几斗还是少了几升。这种认知,并非麻木不仁,而是无数血泪教训凝结出的、最残酷也最真实的生存逻辑——在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面前,一切宏大的叙事都显得苍白无力。
朝廷的法统、皇帝的登基、年号的变更,这些足以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事件,对于他们这些依附于地方豪强、命运系于脚下几亩薄田、生死操于他人之手的底层依附民来说,太过遥远和虚幻了。那些发生在建康宫廷里的权力博弈、政策颁布,其产生的细微波动,要穿越千山万水、层层叠叠的中间阶层,最终传导到这片偏远的淮南丘陵、这条狭窄的河谷地带时,早已微乎其微,所能切身感受到的,依旧是周堡主毫不松口的五成租税、监工手中时刻挥舞的皮鞭、以及天气阴晴雨雪对收成的直接威胁。他们的喜怒哀乐、生死存亡,紧紧地与眼前的谷物、碗中的粥饭、身上的寒衣捆绑在一起,与那个在传闻中辉煌重生的秣陵新朝,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名为“现实”的厚壁。
他将最后一袋称量好的租税谷物码放整齐,缓缓直起因长时间弯腰而酸痛的脊背,下意识地抬手遮在眉骨上,向南眺望。建康的方向,除了秋日高爽的天空下、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天际线的沉默山峦,什么也看不见。他心中没有堡内宾客们那种与有荣焉的激动,也没有身边同伴们全然置身事外的漠然,有的,只是一种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清醒。他明白历史正驶入一条新的河道,但这改道的洪流,其巨大的能量暂时还被重重山岭阻挡,尚未能冲刷到他们这片卑微的、在巨石缝隙间求存的滩涂。对他们这群人而言,太兴元年的这个秋天,最重大、最实在的意义仅仅在于——依靠这点微薄的收成,今年这个冬天,或许能比去年那个饥寒交迫的严冬,熬得稍微容易一点点,仅此而已。
他收回目光,拍了拍沾满尘土和谷壳的双手,对正在清点麻袋数量的赵伍长平静地说道:“伍长,租粮都称量好了,数目无误。天色看着确实不大稳妥,咱们抓紧时间,趁早送进堡里交割清楚吧,免得夜长梦多,平添麻烦。”他的注意力,迅速而彻底地回归到了眼前最紧迫、最具体的事务上——尽快完成租税的上缴,确保队伍能拿到剩下那点可怜的口粮,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冬。至于秣陵的传闻,那如同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声模糊钟鸣,余音纵然悠长,却也终究消散在了秋收场地忙碌的尘埃、疲惫的喘息与关乎眼下生存的精密算计之中,未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更深的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