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游戏竞技 纵横天下之沉浮2

第125章 重操旧业

  太兴二年(319年)开春,淮南丘陵冬意未消,背阴处的积雪仍顽固地附着在枯草丛中,反射着惨白的光。周氏坞堡内却已是一派蠢蠢欲动的气象。堡主周镇野心勃勃,不甘于固守现状,意图在新的一年里进一步扩张势力范围。他将目光投向了堡东河谷下游那片更为开阔、土壤更为肥沃、却因常年积水、芦苇丛生而尚未开发的广阔滩涂地。开垦这片滩地,工程浩大,需投入大量人力疏浚水道、平整土地、修筑堤堰,更需要精细的账目管理,以核算庞大的物资消耗、丁口役期,防止中间环节的损耗与贪墨,确保投入能见到实效。堡内原有的老账房先生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且对这类大规模垦荒的复杂账务颇感吃力。周堡主遂召集心腹头目议事,询问堡内或依附人中,有无可靠且精于计算者,可担此协理之任。

  这一日,魏先生被唤至堡内商议良久。归来时,暮色已悄然笼罩河谷。他将李丰(时和岁丰)叫到自己那间低矮、昏暗、空气中终年弥漫着泥土与草霉混合气味的窝棚里。油灯如豆,微弱的光晕在魏先生刻满风霜的脸上跳动,他的眼神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深切的期许与无法掩饰的沉重无奈。

  “李丰啊,”魏先生的声音因疲惫而显得异常沙哑低沉,仿佛每个字都需费力从胸腔挤出,“周堡主决意要大举开垦下游那片滩涂地,工程不小,一应钱粮物料的支取、丁壮役期的登记、每日工耗的核算,头绪繁多,需得有个精细人协助打理账目。我……向堡主举荐了你。”

  李丰闻言,身形微微一滞,抬起眼,有些愕然地看向魏先生。管理账目?这曾是他年少时在父亲李守耕严格要求下,于自家田头地边、与郡县税吏打交道中学会的技艺,是“时和岁丰”家训下最实际的传承。流亡初期,他也曾凭借这点技能,协助魏先生记录队伍那点可怜的物资,计算每日的口粮分配。但自从依附周氏坞堡,沦为这等级森严体系中最底层的依附民后,他每日面对的便是沉重的锄头、冰冷的犁铧、监工不绝于耳的呵斥与似乎永无止境的兵差工役,双手磨满了厚茧,几乎已将那套与算筹、笔墨打交道的活计,视为遥远而模糊的前尘往事了。

  魏先生似乎一眼看穿了他瞬间的恍惚与心底泛起的波澜,缓缓继续说道,语气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知你心中所感。此事,确与我们眼下这般……境况,颇有几分突兀。然,此亦是一个契机,不容错过。其一,你或可借此稍离田间酷烈之苦役,免些风吹日晒,于你身体亦是喘息。其二,更为要紧的是,借此之机,你得以踏入坞堡核心事务之门槛,可观其内里运作之虚实,人员调度之脉络,钱粮流转之关窍,此乃洞察周堡实力与意图之良机。其三,亦是根本,”他话语一顿,目光如古井深潭,牢牢锁住李丰的双眼,意味深长地加重了语气,“万勿忘却我等安身立命之根本为何,更须时刻铭记,我等为何会屈身于此地。蛰伏,非为沉沦,乃为窥伺时机,积蓄微力。”

  李丰是何等聪敏之人,立刻彻悟魏先生话语深处的殷切寄托与深远谋虑。这绝不仅仅是一份换取稍许轻松的差事,更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观察哨,一个能够接触权力运行核心、了解坞堡真实面貌的窗口,一个在极度压抑的环境中悄然学习、默默积蓄力量的隐秘途径。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愫,将腰身深深躬下,肃然应道:“先生良苦用心,丰已明了。必当竭尽所能,谨慎行事,不负先生重托。”

  【重返“案牍”:熟悉技艺与陌生境遇的交织】

  几日后的清晨,春寒料峭,李丰被一名堡丁引着,再次踏入那扇对他而言依旧充满疏离感的厚重堡门,穿过戒备森严的庭院,来到紧邻着巨大粮仓的一间狭小厢房。此处原是堆放杂物的角落,刚刚清理出来,充作临时账房。房间不大,仅容一桌一椅,四壁斑驳,但相比起河谷边那透风漏雨的窝棚,已算得上是难得的整洁与稳固。一张表面布满划痕、腿脚却还算结实的旧木案,一盏盛着浑浊油脂、灯芯如豆的油灯,数卷边缘已有些毛糙的空白竹简,一碟研好的浓墨,以及一束用细绳整齐扎好、长短不一的旧算筹,便是这里的全部陈设。空气中混杂着陈年粮谷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沉郁气息与新鲜墨锭散发出的、略带辛辣的清香,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神微震的氛围。

  他缓步走到案前,伸出因长期劳作而变得粗糙、指节粗大的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光滑冰凉、泛着暗黄色泽的竹制算筹。那触感,陌生又熟悉,指尖的肌肤仿佛还残存着少年时,在自家昏暗油灯下,父亲握着他小手,一笔一划教他计数、演练“五升为豆,五豆为圭”的情景。那时,这些小小的竹棍,代表着田里的收成,是计算租税、规划家用、维系“时和岁丰”那朴素愿望的工具,指尖流淌的是对安稳生活的期盼与一丝属于自耕农的微小尊严。

  然而,此刻,同样是这些冰冷的算筹,静卧在这豪强坞堡的仓廪之侧,其象征意义已是天壤之别。它们不再是为了计算自家田亩的产出,而是为了核算周堡主开疆拓土的巨大投入与预期收益;是为了记录被征调来的依附民(包括他自己和同伴们)将在这片新垦滩涂上付出的血汗与生命成本;是为了精确计算每一粒投入的种子、每一件损耗的农具、每一名丁壮被役使的工时,最终转化为坞堡粮仓中不断堆积的财富与周氏势力扩张的资本。这看似脱离了体力劳作的案头工作,其背后牵连的利益网络更为复杂,暗藏的风险与责任也更为沉重。

  不久,坞堡专司仓库与工役的管事抱来厚厚一叠单据——采购铁制农具与各类种子的契券、征调各队丁口的名册与日期、预计每日工时与对应口粮配给的标准、乃至需要预支的盐块、药品等物清单。账目庞杂琐碎,牵涉到堡内宗室、部曲、旧有佃客以及他们这些新附流民等各个阶层错综复杂的利益分配与劳役摊派,每一笔数字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无形的较量与微妙的平衡。

  【心境变迁:从生计计算到生存算计】

  李丰在案前坐下,铺开略显粗糙的竹简,取过那束熟悉的算筹。他凝神静气,手指开始灵活地摆弄起那些细小的竹棍,依照单据上的数字,进行着加、减、乘、除的运算。动作依旧熟练,几乎成为一种本能。但这一次,他的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执筹计算时都截然不同,经历着一种深刻而无声的变迁。

  在河内郡温县老家,他计算的是风调雨顺下的田亩收成,是缴纳皇粮国税后的家庭用度,是维系一家温饱的简单生计。

  在漫长而血腥的流亡路上,他计算的是每日如何将极其有限的口粮公平地分给百余口人,是寻找下一处可能的水源或避难所,是在死亡阴影下挣扎求存的残酷分配。

  而在此刻,在这间弥漫着粮霉与墨香的斗室里,他计算的,是豪强势力扩张的成本与效益,是依附关系下被极度压榨的劳动力价值,是周堡主财富积累的冰冷数字,也是他们这群依附民在这庞大机器运转下,那一点点极其有限、却必须拼命争取的生存空间与喘息之机。他必须将账目做得滴水不漏,精确到毫厘,既要让坞堡管事无隙可寻,认可其价值,不敢轻视这支流民队伍中竟有如此人才,又要在这严苛的规则框架内,运用所有智慧,为自家的队伍争取最细微的权益——例如,在分配任务时,设法将劳动强度最大、耗时最长的工段与略高的口粮补贴关联起来;或在核算工具损耗、粮食抛洒等“合理损耗”时,凭借对实际情况的了解,为队伍留下那一点点微不足道、却可能救命的余地。

  他的指尖快速拨动着算筹,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嗒、嗒”声响。这声音,不再是田园牧歌中和谐的计算韵律,而是带着乱世底层求生者特有的、沉重而坚韧的节奏。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专注而冷静,甚至透着一丝冷冽。此刻的他,仿佛不是在单纯地计算枯燥的数字,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百人生存的精细算计,在冰冷的规则缝隙中,艰难地探寻着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能力的延续:乱世中隐秘的力量】

  一整日的伏案劳神,直至窗外暮色四合。李丰将初步整理清晰、数据核验无误的账目册籍,呈交给前来查验的管事。那管事起初面带倨傲,但随着一页页翻看,见条目清晰,分类明确,数字勾稽严谨,前后吻合,毫无纰漏,脸上的神色渐渐由审视转为惊讶,最终忍不住抬眼仔细打量了李丰几下,目光中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诧异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重视。在这切实力行、讲究实际效益的坞堡世界里,这种超出寻常农夫、几近专业文吏的缜密与条理,无疑是一种稀缺且实用的能力,是一种在森严等级下,可以被利用、也需要被谨慎对待的价值。

  傍晚时分,李丰拖着一种不同于田间体力透支的、源自精神高度集中的疲惫,返回河谷边的聚居点。赵伍长和几个相熟的同伴立刻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探问堡内情形。李丰没有过多描述账房的细节,只是神色平静地简单答道:“差事已然接下,往后需在堡内账房协助理事,在外劳作的时间会少些。”众人闻言,神色各异,有羡慕他能脱离苦役的,有好奇堡内情形的,也有一些人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疏离——毕竟,他能自由出入那戒备森严的堡门,接触到的已是另一个层面、他们难以触及的世界,这无形中划开了一道微妙的界限。

  李丰并未在意这些微妙的变化。他独自走到窝棚口,寻了块石头坐下,望着远处山坳间周氏坞堡那在渐浓暮色中依次亮起的、如同野兽瞳孔般的灯火,心中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这次重操旧业,再次拿起熟悉的算筹,并非意味着向过去那种虽清贫却自在的生活回归,而是在这全新的、更加残酷的生存环境下,将旧日所学的技能,转化为一种新的、特殊的生存资本与斗争武器。这份能力,是魏先生凭借其眼光与威望为他争取来的宝贵机会,也是他在这令人窒息的依附体系中,为数不多的、可以凭借自身努力稍稍挺直脊梁、甚至为同伴们窥探方向、争取权益的微弱凭借。

  他深知,前路依旧被浓雾笼罩,依附的命运短期内难以改变。但至少,在那间狭小的账房里,透过那密密麻麻的数字与条款,他或许能够更清晰地看清这座囚笼的结构,更敏锐地感知外界的风向变化,从而为这支在风雨飘摇中挣扎求存的队伍,多看清一寸前方的迷障,多争取一寸赖以喘息的缝隙。算筹轻响,声声入耳,仿佛在寂静中诉说着一个乱世中颠扑不破的真理:即便在最黑暗的压迫下,知识、冷静的头脑与精确计算的能力,其本身,也是一种微弱却坚韧的、足以在巨石缝隙中寻求生机的不屈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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