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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残身囚笼

刺世书 作家君寒 3209 2025-11-18 14:40

  姑苏城的黎明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撕裂。

  那声音来自吴宫正殿,饱含着难以置信的剧痛与绝望,足以让听闻者心胆俱寒。紧接着,是兵甲碰撞的铿锵声,侍卫粗暴的呵斥声,以及一种死寂般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朝会之上,风云突变。

  就在片刻之前,那个身形瘦弱的要离,竟敢在百官面前,公然指责吴王阖闾赏罚不公,用人不明,言语激烈,甚至暗讽阖闾得位不正。群臣骇然,谁也不知这小小的、平日毫不起眼的人物,何以突然如此狂悖。

  高踞王座的阖闾,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黑,最终化为一片冰封的震怒。他猛地一拍案几,声如雷霆:“狂徒!安敢如此放肆!寡人念你略有薄才,屡加宽宥,你竟不知死活,诽谤君上!真当寡人之剑不利否?!”

  要离昂首直立,面无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悲愤:“臣之所言,句句肺腑!大王若觉逆耳,尽可杀臣!然吴国积弊,若不清除,纵有雄兵,终难敌虎狼之秦、复仇之庆忌!”

  “庆忌”二字,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阖闾所有的“怒火”。他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厉声喝道:“好!好一个忠臣!寡人今日便成全你!来人!给寡人拖下去——断其右臂!打入死牢,听候发落!”

  “大王息怒!”伍子胥急忙出列,似要劝阻。

  “子胥不必多言!”阖闾粗暴地打断,手一挥,如同斩断一切怜悯,“此等狂悖之徒,不严惩不足以正朝纲!”

  如狼似虎的侍卫一拥而上,死死按住要离。要离没有挣扎,只是在被拖行出殿的那一刻,回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君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了某种仪式的、空洞的平静。

  殿外广场,行刑的砧板早已备好。要离被死死按在冰冷的砧板上,右臂被强行拉直。他闭上眼,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阿蘅抚过他手臂时那悲戚而温柔的眼神。

  执刑的力士高举沉重的斧钺,在清晨的寒光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没有过多的挣扎,只有一声压抑到极致、最终冲破喉咙的短促惨嚎。要离的右臂自肘部以下,与他的身体彻底分离。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砧板,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他半边衣袍。

  剧痛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冷汗瞬间浸透全身。那断口处血肉模糊,白骨森然,触目惊心。

  周围的侍卫,甚至一些远远窥见的朝臣,都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不忍卒睹。

  要离被粗暴地拖起,简单的、近乎残忍的止血处理后,像丢弃一件破败的物事般,被扔进了吴宫深处那阴冷潮湿的死牢。

  ……

  黑暗,无边的黑暗,夹杂着浓重的血腥、霉腐和绝望的气息。

  要离躺在冰冷的、铺着腐烂稻草的石板上,右肩处传来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铁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折磨。失血过多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他蜷缩在角落里,意识在剧痛的浪潮中浮沉。黑暗中,他仿佛能看到阿蘅的脸,看到孩儿稚嫩的笑容,那温暖的幻象与此刻身处的地狱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名”,为了那所谓的“忠义”,他亲手将自己推入了这无底深渊,值得吗?一丝微弱的悔意,如同毒蛇,悄然噬咬着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外传来锁链哗啦的声响,一丝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

  狱卒粗哑的声音响起:“要离,有人探视。”

  一道纤细的身影,牵着一个懵懂的幼童,小心翼翼地踏入这污秽之地。是阿蘅。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甚至显得有些单薄的衣裙,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苍白得如同透明。她手中提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脚步有些虚浮,但在踏入牢房,看到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要离时,她的脊背瞬间挺直了。

  要离在黑暗中睁开眼,模糊的视线努力聚焦。他看到妻子,也看到了她身边那个年仅四五岁、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又带着一丝恐惧打量着这可怕地方的孩儿。孩子似乎想叫他,却被母亲紧紧攥着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阿蘅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要离那被粗糙包扎、依旧渗着暗红血迹的右肩断臂处。那里,空荡荡的袖管垂落着,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的惨烈。

  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那断臂之痛,也同时施加在了她的身上。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泪水,如同蓄满了悲伤的深潭,剧烈地晃动着,却被她以惊人的意志力强行约束,没有让一滴落下。

  她牵着孩子,一步步走到要离面前,缓缓蹲下身。牢房内污浊的空气,血腥的气味,似乎都无法侵入她周身那圈悲恸而坚毅的气场。

  要离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剧痛和虚弱而失败,只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望着妻子,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道歉,安慰,或是诀别?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阿蘅伸出手,没有去触碰那可怕的伤口,而是轻轻拂开黏在要离额前、被冷汗和血污浸湿的乱发。她的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动作却异常轻柔。

  她看着丈夫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干裂的嘴唇,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肩,眼中是翻江倒海般的心痛。然而,当她开口时,声音却出奇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令人心碎的平静:

  “夫君,”她轻声唤道,仿佛怕惊扰了他的伤痛,“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要离身边能够到的位置,继续说道:“米缸是满的,柴火也够用几日。邻家张媪答应会帮忙照看……我和孩儿,都很好。”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入要离充满血丝、带着愧疚与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待君归来。”

  这四个字,如同温暖的磐石,投入要离冰冷绝望的心湖,激起巨大的涟漪。它没有抱怨,没有恐惧,没有询问归期,只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与等待。仿佛他不是身陷死牢的囚徒,不是断了右臂的废人,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她,会在家里一直等他回来。

  要离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泪水混杂着血污,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他伸出仅存的左手,紧紧抓住了阿蘅的手,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旁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父母之间那沉重而悲伤的气氛,怯生生地往母亲身后缩了缩,小嘴一扁,似乎想哭。

  阿蘅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背,柔声道:“莫怕,爹爹……爹爹只是累了,要休息一下。”

  她再次看向要离,眼中那强忍的泪水终于还是溢出了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但她脸上,却努力维持着那抹令人心碎的、温柔的微笑。

  “我们……回去了。”她低声说,然后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孩子,缓缓站起身,步履坚定地,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阴暗的囚笼。

  牢门再次沉重地关上,将那微弱的光线和那抹坚毅的身影隔绝在外。

  阴暗的牢房内,只剩下要离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他紧紧攥着妻子留下的食盒,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温暖和力量。断臂处依旧剧痛难当,牢狱之灾依旧前途未卜,但妻子那句“待君归来”,却像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支撑着他即将崩溃的意志。

  连那守在门外、见惯了生离死别、心肠早已冷硬的狱卒,在听完阿蘅那几句平静却重若千钧的话语,目睹了她那强忍悲恸、坚毅如山的姿态后,也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默默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这残身囚笼,困住的是躯体,却似乎,无法完全囚禁那以生命立下的誓言,与那超越生死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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