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顺流而下,如离弦之箭。江面愈发开阔,水色由浊黄变为青灰,预示着即将进入大江主干。天际线处,水天一色,茫茫无际。
风,越来越大。
起初只是助航的推力,渐渐变成了咆哮的巨兽。它卷起浑浊的江水,化作冰冷的浪沫,狠狠拍打在船身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桅杆在高负荷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船帆被吹得鼓胀如满月,绳索绷紧如弓弦。整个船只在风浪中剧烈地颠簸起伏,仿佛一片随时可能被撕碎的叶子。
甲板上的士兵们早已失去了之前的激昂,纷纷抓住身边能固定身体的东西,脸色发白。就连那些久经风浪的水手,也面色凝重,全力操控着船只,避免倾覆。
庆忌依旧立于船头,他双足如同生根,牢牢钉在摇晃的甲板上。犀甲上溅满了水花,锦袍湿透贴在身上,更显其身形魁伟。他非但没有畏惧,反而迎着风浪,眼中燃烧着兴奋与野性的光芒,仿佛这天地之威,正契合了他此刻欲颠覆乾坤的雄心!
“好风!好水!”庆忌朗声大笑,声浪竟似要压过风啸,“此乃天助我也!乘风破浪,直取姑苏!”
要离在他身侧,情况则截然不同。那单薄的身躯在风浪中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抛飞出去。他死死用左手抓住一根缆桩,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毫无血色。空荡的右袖在身后疯狂舞动,如同冤魂的召唤。江水不断扑上甲板,浸透了他的裤脚和衣摆,刺骨的寒冷让他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然而,与这外表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内心的状态。那是一种极致的冷静,一种将所有杂念、所有情感都排除在外,只剩下唯一目标的绝对专注。风浪越大,环境越恶劣,对他而言,却越是完美的舞台。
他微微眯起眼,抵抗着风浪扑面的不适,仔细观察着。风向稳定而强劲,是从船尾侧后方吹来。庆忌站在船头偏右的位置,正好是上风处。而自己因为抓住缆桩,位置稍靠左后,处于下风。
时机……正在逼近。
船队已然行至江心,四周是茫茫江水,两岸的景物模糊难辨。这里,是真正的“中流”,是进退维谷,也是决断之地。
要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松开了紧握缆桩的手。他踉跄着,顶着几乎要将他吹倒的强风,向庆忌靠近了一步。
“公子!”要离提高了音量,声音在风浪中显得有些失真,却清晰地传入了庆忌耳中。
庆忌回过头,看到要离那副几乎站立不稳的狼狈模样,眉头微蹙,但眼中并无责怪,反而带着一丝对“文人”不适风浪的理解。
“先生,风浪太大,不若先入舱休息?”庆忌喊道。
要离摇了摇头,他抬起仅存的左手,指向船头右前方,那里因为风帆的遮挡和船头的破开,风力似乎稍小一些,视野也相对开阔。
“公子!”要离大声道,语气带着一种为对方着想的急切,“风势太猛,立于此处,恐有风险!公子可移步至上风处,既可借臣之身为屏障,略挡风寒,亦可借风力,更清晰地观察前方水道!”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带着无比的“诚挚”:“臣身形矮小,便在这下风处,为公子瞭望警示即可!”
这个建议,合情合理。上风处确实视野更好,且能避开正面最猛烈的风浪。而以要离那残弱之躯,在下风处担任瞭望,既显示了他的忠心,也符合他“无用之人”尽量发挥余热的定位。
庆忌闻言,看了看要离所指的位置,又看了看要离那在风中飘摇、却努力挺直脊梁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他朗声一笑:“先生有心了!”
说罢,他果真依言,向船头右前方,那上风的位置挪了几步。这个位置,背对着要离,正面对着前进的方向和浩荡的江风。
而要离,则“顺从”地留在了原处,也就是庆忌的左后方下风处。
位置,瞬间转换完成!
此刻,要离正处于庆忌的视觉盲区之一。强劲的江风从侧后方吹向庆忌,不仅带来了寒意,更卷起水沫、吹动庆忌的衣袍和发丝,极大地干扰了他的视线和听觉。而要离在下风处,风很大程度上被庆忌和船体本身挡住,行动反而相对不易被察觉。
就是现在!
要离的眼中,刹那间爆发出如同实质的凶光!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彻底剥落!他脑海中如同电光石火,闪过阿蘅最后那平静的、带着鼓励的笑容,闪过那冲天而起的、焚尽他一切的烈焰!
“成名在今朝!”
那无声的呐喊,如同最后的战鼓,在他灵魂深处擂响!
他没有丝毫犹豫,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猛地向前一窜!尽管只有一臂,尽管身形瘦弱,但那股凝聚了家破人亡之恨、忍辱负重之痛、以及毕生追求之执念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左手早已悄然握住了藏在袍袖之下、一支特意挑选的、短小精悍却异常锋利的铜矛(并非战场上用的长矛,更似长匕或短戟的杆部,适合单手突刺)。这动作被宽大的衣袖和狂舞的右袖完美掩盖。
脚下猛地一蹬甲板,借着船身起伏的力道,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直扑庆忌的后心!
风在耳边呼啸,掩盖了他突进的细微声响。
水沫弥漫,模糊了周围士兵可能投来的视线。
庆忌正全神贯注于前方水道,对来自背后的、来自那个他视为“羸弱知己”的死亡袭击,毫无防备!
“噗嗤——!”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利刃穿透皮革与血肉的声响,在风浪的喧嚣中,显得如此轻微,却又如此惊心动魄!
要离左手紧握的短矛,用尽了他平生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决绝,精准无比地、自后向前,洞穿了庆忌身上那坚韧的犀牛皮甲,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矛尖甚至从前胸透出了一小截,带着淋漓的鲜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庆忌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豪情与兴奋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置信的惊愕与茫然。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滴着血的矛尖,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映入他眼帘的,是要离那张因极度用力、仇恨以及一种解脱般的疯狂而扭曲的脸。那双曾经充满悲愤与“忠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完成了使命的杀意。
“你…………”庆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汹涌而出的鲜血堵塞了他的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那双虎目中,充满了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与荒谬。
要离死死握着矛杆,感受着矛身传来的、对方生命急速流逝的颤动,他迎着庆忌那难以置信的目光,嘴唇翕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为了……吴王。”
“轰!”
直到此刻,船头周围的侍卫和将领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眼睁睁看着那瘦弱残废的要离,如同鬼魅般暴起,将短矛刺入了他们视为神明的公子体内!
惊骇!震怒!无法置信!
“公子!!”
“杀了那叛贼!”
短暂的死寂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吼与混乱!数名最近的侍卫目眦欲裂,拔出佩剑,疯狂地扑向要离!
中流一击,石破天惊!
专诸藏剑于鱼腹,要离则藏杀机于风浪与羸弱之下。这凝聚了所有牺牲与算计的一击,终于在这滔滔江水之上,在这猎猎狂风之中,绽放出了它血色的、惨烈的光芒。庆忌伟岸的身躯晃了晃,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胸前的衣甲,他望着要离,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带着无尽的憾恨,向后倒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