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颠簸中一路向南,驶离了姑苏,驶离了吴国的核心地带,向着边境的荒野山林而去。要离蜷缩在车厢的角落,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骼与灵魂的皮囊。右肩的断处依旧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与心口那如同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与剧痛相比,这肉体的疼痛几乎成了某种麻木的背景音。
他紧闭着双眼,但眼皮无法阻挡那炼狱般的景象在脑海中反复燃烧——冲天的烈焰,吞噬木桩的狂暴火舌,以及火焰核心处,阿蘅最后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眼神,和她怀中那模糊的、幼小的身影。
“待君归来……”
“夫君,成名在今朝,勿以妾为念!”
那温柔的低语与那无声的呐喊,交替在他耳畔回响,如同最锋利的锉刀,一下下刮擦着他已然千疮百孔的神经。他几乎能闻到那皮肉焦糊的气味,能感受到那烈焰舔舐肌肤的灼痛——那是他的妻儿在替他承受的最终极的苦楚。
马车外的世界,从繁华城郭逐渐变为阡陌农田,再变为起伏的丘陵和茂密的丛林。风景在变,但他内心的荒芜与死寂,却如同凝固的寒冰,没有丝毫消融。
几天后,在一个靠近吴楚边境、人烟稀少的隘口,马车停了下来。驾车的黑衣人,依旧是那夜救他出狱的其中一人,沉默地递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些干粮、少量钱币,以及一套更破旧、更适合隐匿身份的衣物。
“先生,自此往西南,穿过这片山林,便可进入楚地。再辗转至卫,应当能避开追捕。子胥大夫吩咐,后续之事,全赖先生自己了。”黑衣人的声音毫无波澜,交代完毕,便调转马头,马车很快消失在来的方向,仿佛从未出现过。
要离独自一人,站在荒凉的山道上。寒风卷着枯叶,吹打在他单薄而残破的衣衫上,空荡荡的右袖管随风飘荡。他回头,望向北方,姑苏城的方向早已被重山阻隔,只剩下灰蒙蒙的天空。
他没有立刻动身,而是就着山涧的溪水,胡乱吞了几口冰冷的干粮。食物如同木屑,难以下咽。他靠着冰冷的岩石,试图休息,但一闭上眼,就是那片焚尽一切的火海。
他必须走,必须活下去,为了那个尚未完成的目标,为了那以妻儿骨血为代价换来的“机会”。但这“必须”,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支撑他走下去的,似乎只剩下一种本能,以及那深入骨髓的、无处宣泄的恨意——既是恨那远在卫国的庆忌,亦是恨那下令的阖闾,恨这无情的世道,更恨……提出这计策、苟活至今的自己。
他开始了真正的逃亡。昼伏夜出,避开官道,专拣人迹罕至的小路。山林中的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衫和皮肤,夜间的露水与寒气浸透了他残破的身躯。断臂的伤口因得不到妥善照料,时而红肿溃脓,带来持续的低烧和钻心的疼痛。他像一个游荡在阳世与阴间边缘的孤魂野鬼,凭借着一种非人的意志,机械地移动着。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风雨交加。要离浑身湿透,又冷又饿,几乎要昏厥在路上。他勉强看到前方山坳处,有一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那是一家极其简陋的野店,茅草为顶,土坯为墙,更像是山中猎户临时歇脚的地方。
他踉跄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酒气、汗味和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点着一盏油灯,三两个行脚商人模样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张破桌旁,低声交谈着,桌上摆着酒壶和简单的吃食。
要离的进入引起了短暂的注意。他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空荡荡的右袖和身上狼狈的痕迹,都显示着他非同寻常的落魄与凄惨。店主人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瞥了他一眼,没多问,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空着的、靠近火塘的位置。
要离默默地走过去,蜷缩在火塘边的矮凳上。火焰带来的微弱暖意,丝毫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冰冷。他拿出包袱里最后一点被雨水泡软的干粮,艰难地咀嚼着。
这时,旁边那桌行脚商人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吴国那边出了件大事!”一个粗嗓门的汉子灌了一口酒,说道。
“啥大事?可是又跟那庆忌有关?”另一人接口。
“不是庆忌,是吴王宫里!”粗嗓门压低了声音,却依旧清晰,“就前些日子,有个叫要离的,听说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在朝堂上顶撞了吴王,被当场砍了一条胳膊,关进了死牢!”
要离咀嚼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嚯!这么狠?”
“更狠的还在后头!”粗嗓门的声音带着一种传播秘闻的兴奋,“那要离不知怎么的,竟然从死牢里跑了!吴王阖闾勃然大怒,下令把他留在姑苏城的妻子和儿子,给……给活活烧死了!就在市曹,当着全城人的面!”
“噗——”旁边一人似乎被酒呛到了,连连咳嗽。
要离手中的干粮掉在了地上,他却毫无察觉。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一直被他强行压抑的、血淋淋的真相,以如此直接、如此残酷的方式,被外人当作谈资,再次撕开。
“我的天爷……这……这也太……”
“谁说不是呢!听说那妻子,被绑上柴堆的时候,不哭也不闹,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真是……啧啧。”粗嗓门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唉,也是可怜。那要离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留下这孤儿寡母替他受这滔天大罪……”
“可不是嘛!这下子,那要离算是跟吴王结下死仇了!怕不是要去找庆忌?”
“谁知道呢!反正啊,这吴国,怕是又要不太平咯……”
商人们的话题渐渐转向了其他,关于税收,关于路途的艰难。
但后面的话,要离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活活烧死了……”
“妻子和儿子……”
“安安静静的……”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那刻意被遗忘的火焰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他甚至能“听到”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
他猛地从矮凳上站起,动作之大,差点带倒了身后的凳子。他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出了野店,重新投入外面冰冷的暴雨之中。
雨水疯狂地浇打在他的头上、脸上,混合着他奔涌而出的滚烫泪水。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跌跌撞撞地跑向野店后方一片漆黑的山林,直到力竭,重重地跪倒在一片泥泞的空地上。
面朝北方,姑苏的方向。
他俯下身,额头死死抵着冰冷污浊的泥泞,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雨水冲刷着他的断臂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那凌迟般的绝望。
他辜负了她!他亲手将她推入了火坑!他用她的性命,用孩儿的性命,来换取一个所谓的“成名”机会!
“阿蘅——!孩儿——!”他终于仰起头,对着电闪雷鸣的漆黑天幕,发出了一声泣血般的嘶吼,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绝望。
良久,嘶吼变成了喃喃自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是我害了你们……”
但渐渐地,那极致的悲痛开始变质,如同被地狱之火煅烧,开始凝聚、压缩,最终化为一种无比坚硬、无比冰冷的东西。
他猛地直起上身,任由雨水冲刷着他布满泪水和泥污的脸。那双原本因痛苦而涣散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但那不再是理想的火焰,而是复仇的业火,是必须以血来洗刷的执念!
他伸出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胸前湿透的衣襟,仿佛要抓住那颗即将被痛苦撕裂的心脏,对着北方,对着那已化为灰烬的挚爱,一字一句,如同刻入骨髓般立下誓言:
“吾负卿性命!”声音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必以此残躯,定吴国江山,成卿之望!”
“使天下知——”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一句,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悲壮与疯狂,
“要离之妻,非寻常女子!”
这不是对她个人的告慰,这是对她牺牲价值的最终确认!他要让她的死,不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连坐处死”,而是与他要离的“壮举”一同,成为震撼天下的传奇!让她以这种惨烈的方式,青史留名!
誓言立下,风雨似乎也为之稍歇。
要离跪在泥泞中,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回的恶鬼,浑身湿透,形容枯槁,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只剩下冰冷的目标和毁灭一切的意志。
千里孤魂,自此再无回头路。他的生命,只剩下一个意义——完成刺杀,用庆忌的血,和这残破不堪的余生,去祭奠那场焚尽他一切的大火,去印证妻子那句“成名在今朝”。
他挣扎着站起身,不再看北方一眼,转身,拖着那具承载着无尽痛苦与誓言的残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更深的黑暗,走向卫国,走向他命定的终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