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吴王阖闾志得意满的声音仍在梁柱间回荡,那裂土封侯、赐金赠美的承诺如同最华美的锦缎,铺陈在要离面前,等待着他的叩谢与感恩。文武百官的目光交织着羡慕、敬畏与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聚焦于殿堂中央那个形销骨立、空荡袖管飘摇的身影。
然而,要离只是站着。如同一棵被雷霆劈过、燃尽生机的老树,徒留焦黑的躯干,对周遭的春风雨露再无反应。他低垂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遮住了大半面容,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那沉默,并非受宠若惊的惶恐,也非深思熟虑的矜持,而是一种死水般的、令人不安的凝滞。
阖闾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习惯了臣下的感恩戴德,习惯了权力赏赐所带来的即刻反馈。要离这异样的沉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扰乱了他胜利的喜悦。
“要离?”阖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打破了殿中的寂静,“寡人之赏,卿可满意?若有所求,尽可道来。”他以为要离是嫌赏赐不够,或是别有他图。
这一声,仿佛惊醒了沉浸在无边梦魇中的魂灵。
要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时,离得近的一些大臣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哪里还是一张活人的脸?面色是久不见日光的惨白,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里面没有功成名就的光彩,只有一片燃尽后的死灰。嘴唇干裂,没有任何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曾经在激辩时燃烧着狂热的火焰,在诉冤时充盈着悲愤的泪水,在庆忌面前闪烁着“忠诚”的光芒……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疲惫,仿佛已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消耗殆尽。
他没有看阖闾,目光虚浮地落在前方空无一物的空气里,仿佛在透过这富丽堂皇的宫殿,看着某些遥远而破碎的景象。
然后,他动了。他没有下跪谢恩,反而向前踉跄了一步,那虚浮的脚步让人担心他随时会瘫倒在地。
他抬起仅存的左手,不是指向那虚无的荣华,而是猛地指向自己的胸口!那动作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道,仿佛要将自己的心剜出来一般。
“大王——”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完全失去了往日(哪怕是伪装出来的)的激昂与力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平静,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绝望。
“大王厚赏,”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臣……不敢受,亦……不能受。”
阖闾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哦?为何?莫非嫌寡人赏赐太薄?”语气中已带上了不悦。
要离缓缓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无尽的自我嘲讽与悲凉。
“非是赏薄,是臣……罪孽深重,无福消受。”他说道。
不等阖闾再问,他猛地提高了音量,那沙哑的声音如同夜枭的哀鸣,撕裂了殿堂中虚伪的祥和:
“臣有三罪!罪孽滔天!焉敢再受封赏,污我吴国朝堂?!”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功臣自陈其罪?这是演的哪一出?唯有站在武将班列之首的伍子胥,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与难以察觉的复杂。
要离不管众人的反应,他伸出左手,颤巍巍地屈下第一根手指,目光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审判者陈述:
“罪一!为成君事,戮及妻儿,非仁也!”
他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冲天而起的烈焰,听到了孩儿最后的啼哭。“大王之命,臣之所志,竟要以妻儿血肉为阶?!她们何辜?!稚子何罪?!我为一己之念,默许乃至促成此事,亲手将她们推入火海……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谈何仁德?!”话语中的痛苦与自我鞭挞,令人动容。一些知晓内情或隐约猜到真相的大臣,纷纷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
紧接着,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罪二!为新君而杀故君之子,非义也!”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墙壁,看到了那江船之上,庆忌临终前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庆忌虽为大王之敌,然其身为王僚之子,为父报仇,天经地义!其勇武豪迈,磊落光明(至少在要离的陈述中如此),临死犹能容我……而我,为报新君,行此卑劣刺杀,背弃旧主(广义上的吴国旧统)之道义!此等行径,何以立于天地之间?!谈何忠义?!”这番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阖闾得位不正,更是将刺杀行为的卑劣性赤裸裸地揭开。阖闾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玉圭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最后,他屈下第三根手指,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绝望:
“罪三!妻儿已殁,吾独偷生,贪此富贵,非勇也!”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华美的梁柱,堆积的想象中金帛,最后落回自己空荡的右袖和残破的身躯上。“她们都已化为灰烬,葬身烈焰……而我,我这苟活下来的残躯,这背负着无尽罪孽的魂灵,有何面目,有何资格,独享这荣华富贵?!若真勇士,当随妻儿同去,或与庆忌共亡!如今我却站在这里,听着封赏,念及富贵……此等贪生忘死之徒,有何勇烈可言?!不过是世间最卑劣、最怯懦之人!”
他猛地将三根屈起的手指攥成拳头,用尽全身力气,捶打在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声响,嘶声喊道:
“有此三罪,非仁!非义!非勇!”
“要离乃天下至不仁、至不义、至不勇之人!”
“如此罪孽深重之徒,何面目立于天下?!何面目立于这吴国朝堂?!更何面目……受大王之赏?!”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凄厉悲怆,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哀鸣,在空旷的大殿中疯狂撞击、回荡!
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先前所有的喧嚣、恭贺、羡慕、窃窃私语,全部消失了。百官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羞愧、乃至一丝恐惧。要离这番血淋淋的自我剖析,像一把无情的手术刀,不仅剖开了他自己虚伪的功绩外壳,也将这场胜利背后那残酷、肮脏、悖逆人伦的真相,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功是功,但这功,建立在如此不堪的基石之上,还值得夸耀吗?
赏是赏,但这赏,沾染着妻儿的鲜血和背叛的污名,还能安然接受吗?
要离站在那里,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摇摇欲坠,但他依旧挺直着那瘦弱的脊梁,仿佛在承担着那自我判决的、无形的千斤重枷。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茫然地望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
满朝寂静,唯闻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那“三罪自陈”,如同一场灵魂的凌迟,不仅宣判了他自己,也给这场所谓的“不世之功”,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抹去的、悲怆而讽刺的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