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离那番“三罪自陈”,如同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吴国朝堂激起了滔天巨浪,而后留下的,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无尽的涟漪。他赤裸裸地撕开了胜利的华美外袍,露出下面血污与罪恶交织的里衬,让所有沉浸在欢庆中的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与无所适从的羞愧。
吴王阖闾的脸色,由志得意满的铁青,转为一种被冒犯的震怒,最终凝固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阴沉。他无法反驳要离的话,因为那字字句句,皆是事实,是他默许甚至推动的事实。这功绩是真的,但这功绩的代价与手段,却如此不堪,不堪到让这胜利本身都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污秽。他不能再强行封赏,那只会显得自己更加虚伪冷酷;但他也不能惩处要离,那等于承认了自己的不堪。
最终,在一片诡异的沉默和尴尬中,阖闾什么也没说,只是挥了挥手,示意退朝。那场本该是盛大封赏的典礼,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荒诞和压抑的方式草草收场。
要离被“请”出了王宫。没有囚车,也没有枷锁,但无形的目光比任何刑具都更令人难堪。宫人们远远避开他,眼神中带着恐惧与鄙夷,仿佛他不是一个功臣,而是一个带来了不祥与诅咒的灾星。
他被安置在姑苏城内一处僻静的馆驿中,有兵士看守,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软禁。阖闾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也需要权衡如何处置这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却如同镜子般照出他自身阴暗面的“功臣”。
馆驿的房间还算整洁,但与昔日庆忌府中的待遇已是天壤之别。送来的饭食精致,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热气。要离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终日坐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方狭小的天空,不言不语,不饮不食,如同泥塑木雕。
他的灵魂,仿佛已经在那金殿之上的“三罪自陈”中彻底燃烧殆尽。功名?他得到了,却只觉得虚无。富贵?他唾手可得,却只觉得肮脏。生命?这具残破的、背负着妻儿血债和背叛印记的躯壳,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他活着,只是因为那一口气还未断绝,只是因为……还有一个地方未曾去到。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天色灰蒙,江风带着湿冷的寒意涌入姑苏城。要离忽然动了。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还算干净、却依旧掩不住残破与空荡的布衣。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决然。
他推开房门,看守的兵士愣了一下,上前阻拦:“先生欲往何处?”
要离没有看他,目光径直望向南方,那是大江的方向。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去江边。”
兵士面面相觑,不敢擅自做主,连忙派人去宫中请示。
消息很快传回,阖闾的回复很简单:“由他。派几人跟着。”
或许在阖闾看来,要离是想去散心,或是凭吊什么。一个残废之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让他去罢,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要离在一小队兵士的“护送”下,走出了馆驿,走出了姑苏城,向着城南的大江走去。
他没有乘车,只是用那仅存的左手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树枝,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坚定。秋风卷起尘土和落叶,吹动他空荡的袖管和花白的头发,那单薄的身影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孤寂。
路旁的行人看到他们这一行,纷纷避让,指指点点。要离刺庆忌、在金殿自陈三罪的消息早已传开,他现在是姑苏城中最具争议、也最令人感到复杂的人物。有人唾骂他卑鄙无耻,卖主求荣;也有人私下同情他遭遇惨烈,被命运与君王玩弄于股掌。
要离对这一切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望着那越来越近的、传来的隐隐水声的方向。
终于,他来到了江边。
依旧是那条大江,波涛滚滚,东流不息。江水浑浊,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永恒的、沉闷的咆哮。江风比他离去时更加凛冽,带着深秋的肃杀,吹得人衣衫猎猎,肌肤生寒。
他站在江岸高处,眺望着茫茫江面。就是在这条江上,他完成了那最后的刺杀,也经历了那濒死的浸溺。江水见证了他的“功成”,也吞噬了他最后一丝为人的人性。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几名跟随而来的兵士。他们的脸上带着戒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或好奇。
要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淡薄的、近乎解脱的神情。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声,传入每一个兵士的耳中:
“吾命……不足惜。”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仿佛那即将逝去的生命,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东西。
“唯恨……”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越了千山万水,望向了姑苏城的方向,又似乎只是望向了虚无,“不能见吴国永昌。”
这句话,或许有几分真心,或许只是最后一丝属于“士”的责任感的回光返照。但更多的,是一种了无牵挂的诀别。
然后,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了,那是一种在场兵士从未在他眼中看到过的、带着深切眷恋与思念的柔和。他望向那滔滔江水,仿佛在那浑浊的浪涛中,看到了某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今我往矣……”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
“愿化江风,常伴吾妻。”
话音未落,他猛地将左手一直拄着的树枝扔开!在那几名兵士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他以一种与其残弱之躯不符的迅捷,从怀中抽出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剑——那或许是他早已藏好,或许是从馆驿中带出,无人知晓。
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丝毫留恋。
他右手虽断,左手持剑依旧稳如磐石。剑锋一转,冰冷的刃口精准地贴上了自己的脖颈!
“先生不可!”兵士们骇然惊呼,扑上前想要阻止。
但已经太晚了。
要离手臂猛地回拉!
“噗——!”
一道血线飙射而出,在灰蒙的天空和浑浊的江水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猩红。
他瘦小的身躯剧烈地一震,手中的短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了江岸的边缘。
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反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仿佛真的看到了那等待已久的、温柔的笑容。他的嘴角,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回以一个微笑。
然后,他仰面倒下,如同一片终于脱离了枝干的枯叶,坠入了那日夜奔流、永不停息的滔滔江水之中。
“噗通!”
水花溅起,很快又被新的浪涛覆盖。几个翻滚,那残破的身躯便被浑浊的江水吞噬,消失无踪,唯有那一缕血色,在江水中迅速扩散、淡化,最终了无痕迹。
江风依旧在呼啸,吹拂着岸上惊呆了的兵士,吹拂着这冷漠的人世间。仿佛在回应他最后的祈愿,那风声中,似乎真的多了一丝呜咽,一丝徘徊不去的悲凉,萦绕在江畔,常伴左右。
要离,这个以火开始其悲剧序幕,最终融于水,化作风的刺客,终于走完了他充满矛盾、痛苦与悖论的一生。他以最惨烈的方式,践行了“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却也用自己的死,为这信条,涂抹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擦去的、悲怆而讽刺的血色。江畔绝魂,余韵悠长,留给后世的,是无尽的唏嘘与追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