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斗转,距哀牢山那场以血为盟、以命相搏的激战,已悄然流逝三载春秋。南中大地褪去了硝烟弥漫的旧貌,在岁月的淘洗中焕发出崭新气象——昔日各族间根深蒂固的猜忌与隔阂,先在共同抵御鬼面教、守护家园的生死战场上消融大半,又在战后三年休养生息、互通有无的日常里,渐渐沉淀为实打实的互利与依存。虽未正式立国称制,但以爨文侯为核心,联合彝、哈尼、壮、傣各族首领组建的“南中盟会”,早已成为这片土地实际的权力中枢:调解部落纠纷时,各族首领皆愿俯首聆听;制定通商公约时,无人敢擅自违背;推行农耕教化时,民众更是争相响应,其影响力远超昔日任何一部豪酋单独掌权的时代。
哀牢山巅的盟誓台与那口响彻天地的万灵钟,如今成了南中团结的精神图腾。每至春秋两季,各族民众都会自发带着茶饼、兽皮、谷物前往祭拜,老人会向孩童讲述当年各族勇士并肩作战的故事,钟鸣声里回荡的不再是恐惧,而是对和平的珍视。山神庙也已重修,朱漆大门上绘着各族图腾交织的纹样,殿内供奉的不仅是庇佑山林的山神,更有一块刻着“共守南中”的石碑,香火鼎盛间,传递的是那份历经战火才换来的和平信念。
爨文侯坐镇滇池畔的爨氏故地——也就是后世所称的晋宁,此地临水而居,既得渔盐之利,又便于联络四方。他并未借着战后威势强行推行爨氏一族的政令,反而将各族习俗汇编成册,以盟会名义定下三条铁律:各族互不侵犯,若有争执由盟会仲裁;开放互市通商,取消部落间的关税壁垒;组建联合防务队,遇外敌时各族需出兵相助。至于怀中的白虎珠与曾在战场上震慑四方的神印,如今更多是作为精神信物存在——祭祀时用以连接南中地气,盟会时用以彰显盟约的神圣,极少再作为强权象征动用。他深知南中联盟根基尚浅,维系这份脆弱的团结,靠的不是武力压制,而是对各族利益的平衡,对承诺的坚守,以及日复一日用智慧化解矛盾的耐心。
这三年来,爨文侯始终着力推进三件事,桩桩件件都关乎南中长远。
第一件便是清剿鬼面教余孽。自哀牢山一战后,青铜鬼面教主脑虽如人间蒸发般不见踪影,但仍有零星邪教徒潜伏在深山老林里,偶尔会偷袭村落、搭建小型祭坛蛊惑人心。爨文侯便请荆鸢牵头,从各族抽调精锐组成“逐邪卫”——彝族勇士擅长追踪,哈尼族猎手熟悉山林,壮族力士能破除祭坛工事,再由荆鸢传授辨识邪术的法门。逐邪卫分作十队,每队都有各族子弟搭配,三年间深入无量山、哀牢山余脉,捣毁祭坛二十七处,抓获邪教徒一百余人,虽未擒获教主,但鬼面教在南中已无立足之地,再也掀不起风浪。
第二件是兴修水利、推广农耕。南中多山,早年各族多以刀耕火种为生,遇着旱灾便颗粒无收。爨文侯从蜀地请来懂水利的匠人,又将中原的稻作技术整理成图文并茂的册子,派懂各族语言的吏员前往各村传授。他亲自带着匠人勘察地形,在滇池周边开挖沟渠,引湖水灌溉农田;又在哈尼族聚居的山地指导修建梯田,教民众用草木灰肥田。到了第三年秋收时,滇池沿岸的稻田亩产比往年翻了一倍,哈尼族的梯田里也堆满了金黄的稻谷,各族首领捧着新米来晋宁拜见时,脸上的笑容比任何时候都真切——民以食为天,粮袋子满了,民心自然就稳了。
而这三件事里,最见成效、也最影响深远的,当属开辟并规范“茶马古道”。
南中多山,山林里藏着无数宝贝:普洱山的茶饼醇厚回甘,无量山的药材药效强劲,哀牢山的宝石色泽艳丽,还有各族猎户鞣制的皮革柔韧耐用。可偏偏南中缺盐铁、少布匹,更没有中原的精细器物——彝族汉子的弯刀需要铁器锻造,傣族妇女的筒裙需要棉纱纺织,各族孩童治病需要的盐巴,早年都要从蜀地用大量兽皮换取,往往跋山涉水数月,还未必能换到足够的量。
恰在此时,外部局势也给了南中机会。北方的东晋王朝正值多事之秋,桓玄篡逆刚被平定,刘裕又在京口崛起,朝堂动荡不安,传统的西北丝绸之路时断时续,商人们纷纷寻找新的商路。而西北的吐蕃——那时还未正式建立王朝,但高原上的部落已逐渐统一,势力日渐强盛,他们急需茶叶来消解牛羊肉的油腻;西面的円毒(也就是如今的印度)、乃至更远的大秦(东罗马),也对南中的茶叶、药材有着极大需求。反观南中,也急需吐蕃的良马、円毒的香料、大秦的琉璃器——一条连接川、滇、藏,甚至能通向外域的贸易通道,已然具备了诞生的条件。
爨文侯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以盟会名义召集各族首领商议:“南中山高路险,但若能将险路修成通途,让茶叶换马匹、药材换盐铁,各族都能得好处。”他提出的计划详尽可行:由盟会牵头,各族出人出物,先整修古道中最险峻的路段——比如从大理到丽江的“鸟道雄关”,要拓宽路面、在悬崖边加装木护栏;再在沿途每隔五十里设立一处驿馆,既供商队歇脚,又派驻联合防务队驻守,保障商旅安全;同时定下统一税则,无论哪个部落的商队,都按货物价值的一成缴税,税款归入盟会,一半用于维护古道和驿馆,一半用于补贴各族贫困村落。
计划一出,各族首领起初还有疑虑——傣族担心商队会踩坏稻田,彝族担心税银分配不均。爨文侯便带着首领们亲自走了一趟古道试点段,指着修好的路面说:“驿馆周边会开辟集市,傣族的布匹、陶器能在这里卖,比往年换得更多;税银每月都会公示,各族派代表监督,绝不会有偏私。”他还承诺,商队中各族子弟都能参与,彝族可负责护卫,哈尼族可提供向导,傣族可经营食宿——如此一来,各族都能从古道中获利,疑虑自然烟消云散。
开工那天,滇池畔的古道起点挤满了人,彝族汉子扛着锄头,壮族力士推着石碾,傣族妇女提着茶水,连老人和孩子都来帮忙捡拾石块。爨文侯与各族首领一起铲下第一锹土,万灵钟的钟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敲出的是对富足生活的期盼。
不到一年,茶马古道的主干道便已畅通。首批商队出发时,爨氏派了五十名精锐护送,带着三百饼普洱茶、一百斤药材,前往吐蕃部落。一个月后,商队满载而归——不仅换来了五十匹良马,还有大量的毛皮和吐蕃金币,甚至还有吐蕃首领赠送的羚羊角,说是能治百病。消息传回南中,各族都沸腾了,傣族立刻组织商队带着布匹、瓷器前往,彝族的马帮也自发组建起来,连原本以狩猎为生的哈尼族,都开始种植茶叶,准备加入通商队伍。
随着古道日益兴旺,爨文侯又适时设立了“市易司”,专门处理商队纠纷:商队之间若有货物争执,由市易司根据盟约裁决;遇到部落想私自加税,市易司可调动防务队干预;甚至商队里的伙计跑了、货物丢了,市易司都能帮忙追查。有一次,彝族商队和傣族商队因为驮马踩坏庄稼起了冲突,双方差点动武,市易司的吏员赶到后,先按盟约赔偿了傣族的庄稼损失,又说服彝族商队绕路而行,最后还帮两队商队达成了合作——彝族负责护卫,傣族负责货物,一起前往吐蕃,利润平分。此事过后,各族商队都明白,跟着盟会的规矩来,比自己争强好胜更划算。
对外策略上,爨文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对不同势力采取不同对策,只为给南中争取安稳的发展环境。
对北方的东晋王朝,他采取“不对抗”之策。虽明知晋室衰微,无力南顾,但仍坚持每年遣使入建康朝贡——贡品不多,不过是些茶叶、宝石、兽皮,但使者带去的奏疏言辞极为恭顺,总是说“南中各族感念晋恩,愿永为藩属”,还会详细禀报南中“平乱安民、兴修水利”的事。东晋朝廷此时正被内部纷争搞得焦头烂额,桓玄刚被诛杀,刘裕又在积蓄力量,哪有精力管南中?见爨氏“恭顺”,又不索要兵权、土地,便乐得顺水推舟,不仅默许了南中的自治,还封了爨文侯“镇南大将军、南宁州刺史”的头衔,让他名正言顺地统领南中。如此一来,既避免了晋室可能的猜忌和打压,又为南中换来了宝贵的和平发展时间。
而对西北方向日渐强盛的吐蕃,爨文侯则展现出强硬姿态。吐蕃部落统一后,赞普(王)野心渐长,多次派小股骑兵南下,试探南中的边界,有时还会劫掠过往的小商队。爨虎得知后,多次请战要去教训吐蕃人,但爨文侯却没急着出兵,而是亲自带着爨虎、几名彝族猎手前往边境勘察地形。
两人沿着茶马古道西北段走了十几天,最终在一处名为“鹰愁涧”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位于今云南维西傈僳族自治县一带,左侧是刀削般的绝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涧水,古道从绝壁下穿过,仅容两匹马并行,正是茶马古道的西北咽喉。爨文侯指着此地对爨虎说:“在这里筑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既能守住古道,又能威慑吐蕃。”
关隘很快便动工了,彝族负责凿石,壮族负责砌墙,哈尼族负责运送木料,不到三个月,一座依绝壁而建的关隘便拔地而起——关墙高两丈,宽一丈,墙上设有箭楼,关下有吊桥,关门上刻着“镇蕃关”三个大字,气势恢宏。爨文侯命爨虎坐镇此地,给他配了三百爨氏精锐,又从昆弥人调了两百名善射的猎手、蒙舍白人调了一百名力大无穷的力士,组成守关队伍。
吐蕃赞普得知南中筑关,果然派了五百精锐前来试探,想强行破关。爨虎按爨文侯的嘱咐,先闭紧关门,让哈尼族猎手在箭楼上放箭,白族力士推下滚石;待吐蕃兵疲惫不堪时,再打开吊桥,亲自带着爨氏精锐冲杀出去。吐蕃兵本就不适应南方气候,又被滚石、弓箭打得伤亡惨重,见爨虎如猛虎般冲来,吓得掉头就跑,从此再也不敢轻易南下。镇蕃关就像一把铁锁,牢牢卡住了吐蕃势力南下的通道,也让茶马古道的西北段彻底安稳下来。
这一日,镇蕃关外晴空万里,山风卷着雪山上的寒气,猎猎吹动着关墙上的“爨”字大旗。
爨虎身着乌黑发亮的铁甲,外罩一件虎皮战袄——这是三年前哀牢山之战时穿过的,如今洗得干干净净,虎皮上的纹路依旧清晰。他双手按在城垛上,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矗立,目光望着关外蜿蜒盘旋、一直延伸到雪山脚下的茶马古道,眉头却微微皱着。
一名昆弥人副将快步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本账册:“将军,这个月第三支大商队刚入关,是爨氏和古滇人合伙的,带了五百饼茶、两百斤盐巴、五十件瓷器,换回了一百二十张上等狐皮、五十斤吐蕃药材,还有三百枚吐蕃金币。税银已经登记造册,派专人送往侯爷那里了。”
“知道了。”爨虎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收回,“吐蕃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探马有没有消息?”
“回将军,探马昨天刚回来,说吐蕃那几个靠近边境的部落安静得很,连往常时不时出现的马贼都不见了。”副将顿了顿,又笑着补充道,“就是关内的弟兄们有点闲不住,说这太平日子过久了,浑身力气没地方使,还抱怨军功难立呢。”
爨虎听到这话,重重哼了一声,声音像闷雷似的:“屁话!太平日子不好吗?三年前在哀牢山,跟鬼面教那些妖魔鬼怪拼命,弟兄们死了多少?现在能安安稳稳守着关,看着商队平平安安来往,这不是功劳是什么?侯爷早就说过,这关隘立在这里,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厉害的!你去告诉弟兄们,把武艺练好,守好这关口,就是对南中最大的功劳!谁再敢抱怨,就罚他去涧边挑水!”
副将连忙应道:“是,末将这就去说!”
爨虎的语气又缓和了些,指了指关下正在卸货的粮车:“侯爷知道边关辛苦,这次送来的给养里,有从滇池那边运过来的好酒,还有刚摘的橘子、柚子,晚上让伙房多做几个菜,每人多分一份酒、两个果子,让弟兄们也乐呵乐呵。”
副将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多谢侯爷!多谢将军!弟兄们知道了,肯定高兴!”他迟疑了一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对了将军,东爨那边,您族兄派人送来了书信,好像……对侯爷推行的‘市易同利’之策有点意见,说咱们西爨占了古道的好处,分给他们东爨的税银少了,还说古滇人、哈尼人都比他们得的多。”
东爨与西爨本是同族,只是早年因部落纷争分成了两支,东爨以爨文侯所在的晋宁为中心,西爨则聚居在今叶榆一带。三年前哀牢山之战时,西爨也曾出兵相助,但战后见西爨借着茶马古道日渐兴旺,心里便渐渐不平衡起来。
若是三年前,爨虎听到这话,怕是当场就要把信撕了,骂东爨族兄短视贪婪,甚至可能嚷嚷着要带兵去东爨理论。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地接过信,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信纸边缘,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同族间的争执,而是哀牢山战场上,东爨勇士和西爨弟兄并肩杀敌的情景——那时大家都穿着染血的战袍,没人在乎是东爨还是西爨,只知道要守住南中;还有战后这三年,他每次去晋宁,都能看到东爨的商队在滇池边的集市上做生意,侯爷从未阻拦过,反而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摊位。
过了好一会儿,爨虎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清晰:“你给我族兄回封信,就说镇蕃关是南中门户,边关紧要,我没时间管这些算计。再告诉他,侯爷行事向来公允,茶马古道的税银,一半用来修驿馆、养防务队,一半补贴给各族贫困村落——东爨的村落也拿了补贴,只是他没看到。要是东爨觉得赚得少,尽可以多组织商队,跟着古道去吐蕃、去蜀地做生意,盟会肯定给他们派护卫、办文书。让他把眼光放长远点,别盯着眼前这点银子,坏了同族的情分,也寒了侯爷的心。”
这番话里,既有军人不容置疑的强硬,又透着顾全大局的通达,早已不是昔日那个只知猛冲猛打的莽夫了。副将惊讶地看了爨虎一眼——他跟着爨虎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将军如此冷静地处理同族纷争,连忙恭敬地接过话:“是!末将这就按将军的意思回信!”
就在这时,关隘下方的古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驼铃声,还夹杂着喧哗的人声——不是南中马帮常用的铜铃声,而是更为厚重的驼铃,节奏也与中原商队不同。爨虎精神一振,扶着城垛往下望去,只见一支庞大的商队正沿着古道缓缓走来:打头的是十几峰骆驼,骆驼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货物,商队里的人高鼻深目,穿着窄袖长袍,头上戴着尖顶帽子,看装束竟像是来自遥远西域的胡商!
这可是稀罕事——茶马古道开通以来,往来的多是南中、蜀地、吐蕃的商队,西域胡商从未出现过。爨虎眼睛一亮,拍了拍城垛:“好家伙!连西域的胡商都被引来了!看来侯爷这茶马古道,真是越搞越红火了!走,跟我下去看看,问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带了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城楼,虎皮战袄在风中摆动,脚步轻快得不像个镇守边关的将军,倒像个等着看热闹的少年。
与此同时,滇池畔的爨氏治所内,气氛却颇为凝重。
书房里,爨文侯坐在案几后,两侧分别坐着荆鸢、三位各族文吏,还有一位来自傣族的官员——他叫岩温,精通算术,如今负责掌管茶马古道的税银账目。案几上铺满了厚厚的账册和一张巨大的南中地图,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墨线标注着茶马古道的主干道、支线,还有各个驿馆、关隘的位置,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批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