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畔的风带着水汽,穿过爨氏治所的雕花窗棂,落在案几上那卷摊开的地图上。爨文侯指尖轻轻按在标注“镇蕃关”的红点旁,目光却未停留在那道象征着西北屏障的墨线上,而是转向岩温手中捧着的账本——账本边角已被反复翻阅磨得发毛,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迹,记录着茶马古道开通半年来的每一笔税银出入。
“岩温,你再把东爨上月的税银明细念一遍。”他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丝毫未因书房内凝重的气氛显露出半分急躁。
岩温应了声,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用带着傣族口音的中原话清晰念道:“东爨上月共派出商队三支,分别前往蜀地、吐蕃及大理驿馆,货物以兽皮、药材为主,总价值一万三千四百缗。按一成税率,应缴银一千三百四十缗,实际到账一千三百缗——其中四百缗因商队在吐蕃边境遇小股马贼,货物受损,按盟会‘遇险减征’条例减免。补贴方面,东爨下辖六个贫困村落,共发放粮种三百石、盐巴五十斤,折合银两百一十缗,已于上月十五拨付到位。”
话音刚落,坐在左侧的东爨文吏阿古拉便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压抑的不满:“侯爷,话虽如此,可西爨商队上月光是往吐蕃运茶,就赚回了五百匹良马,税银缴了两千多缗,补贴却只比东爨多了五十缗。再说古滇人,他们守着滇池,驿馆集市都开在自家地界,商队往来都要在那儿歇脚,光是食宿就能赚不少,这账面上的税银,哪能和实际得利比?”
这话一出,旁边的古滇人文吏立刻皱起眉,正要反驳,却被爨文侯抬手按住。他没有直接评判对错,只是拿起案头一枚刻着“盟会”二字的玉印,在账本上盖下一个清晰的印记,而后转向阿古拉,语气依旧平和:“阿古拉,你随我去过大理驿馆,还记得驿馆旁的集市是谁牵头建的吗?”
阿古拉一怔,回想片刻后低声道:“是……是傣族的波岩老人,说要给商队提供干净的住处和热饭。”
“那你可知,波岩老人建集市时,用的木料是谁从哀牢山运下来的?”爨文侯又问。
“是……哈尼族的猎户,他们熟悉山路,还帮着修了集市旁的排水沟。”
“集市里卖的陶碗、布匹,又是哪族的手艺?”
这一次,阿古拉沉默了。他当然记得,集市里最受欢迎的粗陶来自壮族,细腻的棉纱出自傣族,就连给商队修补马鞍的皮匠,都是彝族的老手艺人。
爨文侯见状,缓缓道:“茶马古道不是哪一族的道,就像这南中大地,也不是哪一族的地。古滇人守着滇池开驿馆,可驿馆的护卫是彝族子弟,向导是哈尼族猎手;西爨商队赚得多,可他们运的茶叶里,有三成来自普洱山的哈尼族茶农,驮马的鞍具是壮族打造的。阿古拉,你盯着账面上的税银多少,却没看见各族之间早已你中有我——东爨的兽皮,要靠傣族的布匹来换;东爨的药材,要靠彝族的马帮来运。若是真要算得一清二楚,那哀牢山之战时,东爨勇士流的血,又该算在谁的账上?”
这番话没有半句斥责,却像温水浸过石头,慢慢消融了阿古拉心中的郁结。他脸上的不满渐渐褪去,起身对着爨文侯行了一礼:“侯爷教训的是,属下目光短浅,只看到了眼前的银钱,忘了各族本是一体。”
“你能明白就好。”爨文侯点点头,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盟会的税则,从来不是为了分输赢,而是为了让各族都能从古道里得好处。若是哪个部落觉得吃亏,或是有更好的法子,随时可以提出来,咱们一起商议。但有一条,绝不能因为这点算计,坏了哀牢山换来的团结。”
三位各族文吏纷纷起身应和,书房内紧绷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荆鸢一直静坐在旁,此刻见议事稍有间隙,便将手中一卷帛书递了过去:“侯爷,这是逐邪卫在无量山深处查到的线索。”
爨文侯接过帛书,展开一看,眉头微微蹙起。帛书上画着一个残缺的青铜面具纹样,旁边标注着发现地点——无量山北麓的一处废弃祭坛。“又是鬼面教?”他指尖摩挲着那道扭曲的纹样,语气沉了几分。
“是。”荆鸢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凝重,“这处祭坛藏在瀑布后面,极为隐蔽,若不是哈尼族猎手追踪一头受伤的黑熊,根本发现不了。祭坛上的血迹还没干透,看痕迹,像是三天前刚有人用过。更奇怪的是,祭坛周围除了鬼面教的印记,还有几枚陌生的马蹄印——蹄铁样式不是南中所有,也不是吐蕃的,倒像是……西域胡商常用的那种窄蹄铁。”
“西域胡商?”岩温猛地抬头,脸上露出惊讶,“方才镇蕃关传来消息,说有一支西域商队正往晋宁来,打头的是骆驼,商队里的人高鼻深目,装束和咱们见过的都不一样。”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书房内刚缓和的气氛又瞬间紧张起来。古滇人文吏立刻道:“侯爷,会不会是鬼面教余孽勾结了西域人?毕竟鬼面教教主至今下落不明,说不定早就逃到了域外,现在带着帮手回来搅局。”
“不好说。”爨文侯指尖敲了敲案几,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从镇蕃关到晋宁的茶马古道,像一条蜿蜒的纽带,将西北边境与南中腹地连在一起。“西域商队远道而来,若是为了通商,自然是好事;可若是与鬼面教有关,那这茶马古道,就成了他们潜入南中的通道。”
他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荆鸢:“逐邪卫能不能再派些人手,沿着西域商队来的路线查一查?重点查无量山到镇蕃关的古道支线,看看有没有其他废弃的祭坛,或是鬼面教的踪迹。”
“属下这就去安排。”荆鸢起身应道,她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爨文侯叫住她,补充道,“让逐邪卫的人乔装成商队伙计,别打草惊蛇。另外,给镇蕃关的爨虎传信,让他派人暗中盯着那支西域商队,记下他们的人数、货物,还有沿途接触过哪些人,但切记不要惊动他们——咱们先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荆鸢领命离去后,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岩温看着案几上的账册,犹豫了一下道:“侯爷,若是西域商队真的心怀不轨,那茶马古道的商队安全……”
“商队不能停。”爨文侯打断他,语气坚定,“茶马古道刚有起色,各族都盼着靠它过上好日子,一旦停了,不仅会断了各族的生计,还会让大家对盟会失去信心。再说,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鬼面教就盼着咱们因噎废食,若是咱们慌了,反而中了他们的计。”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晋宁与大理之间画了一个圈:“岩温,你从市易司调派十名精通各族语言的吏员,分别驻守在沿途的驿馆。商队入关时,让吏员登记清楚货物和人员,遇到陌生商队,多问几句来历,但态度要客气,别让人家觉得咱们南中不欢迎客人。”
“属下明白。”岩温点头应下,心里暗暗佩服——侯爷既没因可能的危险关闭古道,也没掉以轻心,而是用这种温和又稳妥的方式设防,既保住了各族的生计,又守住了南中的安全,这份周全,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响,一名侍从捧着一封密封的信笺走进来,躬身道:“侯爷,镇蕃关急信,是爨虎将军派人快马送来的。”
爨文侯接过信笺,拆开一看,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几分笑意。他将信笺递给旁边的古滇人文吏,笑道:“你们也看看,咱们的爨虎将军,如今倒是越来越有分寸了。”
众人好奇地传阅信笺,只见上面是爨虎遒劲有力的字迹,先是汇报了西域商队入关的详情:商队共五十余人,骆驼二十峰,货物多是香料、琉璃器和西域织物,领队的胡商自称来自“大秦以西”,听闻茶马古道能通南中,特意来做贸易。随后又提到东爨族兄派人送信抱怨税银之事,他已回信安抚,劝对方多组织商队,不要盯着眼前的得失。最后还加了一句:“西域商队虽陌生,但暂无异动,末将已派专人护送,五日可到晋宁。侯爷放心,末将定守好关口,不让任何可疑之人进入南中。”
阿古拉看完信,脸上泛起一丝愧疚。他没想到,那个昔日里动辄喊打喊杀的爨虎将军,竟然会如此耐心地劝说自己的族兄,还特意在信中提及此事,显然是怕东爨的抱怨给侯爷添麻烦。他起身对着爨文侯深施一礼:“侯爷,属下回去后,定要向族中长老禀明此事,让他们明白侯爷和将军的苦心,绝不再因税银之事生事。”
爨文侯笑着摆手:“不必如此。东爨有疑虑,说明咱们的税则还有可完善之处。等西域商队到了,咱们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召集各族首领再议一次古道通商之事,看看能不能制定更细致的规矩,让各族都能更安心地跟着盟会做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滇池。阳光洒在湖面上,像铺了一层碎金,远处的稻田里,还能看到农人劳作的身影。三年前,这里还是战火纷飞的土地,各族之间剑拔弩张;如今,茶马古道上商队往来,田间地头稻谷飘香,连遥远的西域商队都被吸引而来。这份和平,来得太过不易,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守护,哪怕前方有再多的未知与危险。
“对了。”爨文侯转头看向岩温,“西域商队喜欢喝什么茶?你让人准备些普洱山的春茶,再备些傣族的竹筒酒,等他们到了,咱们以礼相待。不管他们是来通商,还是来探路,南中都得拿出待客的诚意。”
岩温应道:“属下这就去准备。普洱春茶去年存了不少,竹筒酒是傣族今年新酿的,味道醇厚,肯定能合胡商的胃口。”
众人见侯爷已有周全安排,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纷纷起身告退,各自去处理手头的事务。书房内只剩下爨文侯一人,他重新走回案几旁,拿起那卷画着青铜面具的帛书,指尖在残缺的纹样上轻轻划过。
鬼面教余孽、西域商队、东爨的疑虑……这些看似孤立的事情,背后会不会藏着更大的阴谋?他不敢确定,但他知道,只要南中各族团结一心,只要茶马古道能一直兴旺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危险,他们都能扛过去。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动着案几上的地图,墨线勾勒的茶马古道在阳光下格外清晰。爨文侯拿起笔,在地图上西域商队即将抵达的晋宁驿站旁,写下了“以诚待之,以察观之”八个字。
与此同时,镇蕃关通往晋宁的古道上,一支庞大的商队正缓缓前行。打头的骆驼背上,插着一面绣着异域花纹的旗帜,领队的胡商哈立德勒住缰绳,回头望向身后的队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他身边的副手低声用西域语问道:“首领,咱们真的要去晋宁和那个爨文侯谈贸易吗?教主那边……”
哈立德抬手打断他,用中原话低声道:“少说话,多观察。记住,我们现在是来通商的胡商,不是别的。等到了晋宁,看看那个爨文侯到底有几斤几两,再看看南中各族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团结。至于教主的吩咐,咱们按计划行事便是。”
副手点点头,不再多言。商队继续前行,驼铃声在山谷中回荡,与南中马帮的铜铃声交织在一起,顺着茶马古道,一路向滇池畔的晋宁而去。没人知道,这支看似普通的商队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也没人知道,一场关乎南中安危的暗局,已随着这支商队的到来,悄然拉开了序幕。
爨文侯站在书房内,仿佛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驼铃声。他轻轻合上眼,脑海中闪过哀牢山巅的盟誓台、万灵钟的钟声,还有各族民众祭拜时虔诚的面容。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绝不会平静,但他有信心,也有决心,守住这份用鲜血换来的和平,让南中大地的繁荣,能像滇池的流水一样,绵延不绝。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案几上的地图、账册、帛书,在余晖中静静躺着,仿佛在诉说着南中大地的过往与未来——既有战火洗礼的沧桑,也有和平发展的希望,更有面对未知挑战的从容与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