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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汉夷共肇文明曙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6171 2025-11-14 10:11

  建兴三年春,滇池波光潋滟,共济渠畔的桑林已蔚然成荫。距汉武帝开西南夷、设益州郡已历四百载,距诸葛亮南征亦过一纪,而今爨氏初兴于南中,正承袭着汉家官制与夷族故俗,在滇东坝子播撒文明薪火。

  这日清晨,爨琛立于新筑的观象台上——此台乃仿长安灵台而建,却融了夷家祭坛的形制。他手中并非朝廷邸报,而是族老呈上的《五尺道商旅录》,其上记载着自朱提(今昭通)而来的蜀商带来的新奇事物:蜀锦织机、铁制农具,还有几袋唤作“柘”的甘蔗种。

  “当年孝武皇帝遣张骞通西域,今我南中岂能困守一隅?”爨琛指着渠对岸的荒地道,“朱提道既通,当引蜀中嘉木良种。这柘树耐旱,恰合滇东红土。”

  台下忽起骚动。夷族耆老岩嘎带着数十族人,抬着三架竹制机具而来——那是夷家世代所用的腰机,竟与蜀锦织机有七分神似。“家主请看,”岩嘎抚着机栻上的太阳纹,“我们夷人织麻布时,蜀人还在织葛布哩!何不将蜀机铁件装在这竹机上?”

  周明技师闻言疾步上前。他本是南迁汉匠之后,精熟百工,当下便取蜀机铁综与夷机竹架比量。只见他忽以拳击掌:“妙极!夷机这斜梁正可省却蜀机三成木料!”当即画下改造图样:以夷机为骨,蜀机为筋,僰人提供的藤编术为络。

  半月之后,首台“滇式织机”现于坝上。试织那日,蜀匠女红袖与夷女阿夏同坐机前,汉家云纹与夷族日月图在梭往绶回间渐次交融。当最后一缕金线收尾,围观僰人忽然击铜鼓唱起古歌——那调式竟与长安汉乐府的《江南曲》暗合。

  蒙勒先生抚掌叹道:“此非天意乎?汉夷文明本出同源!”遂在文庙东壁绘《百工融源图》,将蜀锦机、夷腰机、僰藤器并列而示,旁书小篆与夷文双注。

  夏至时分,自朱提道来的商队带来惊人消息:蜀汉丞相诸葛亮薨后,南中都督李恢之子李遗继守云南郡,正广募熟知夷事的汉夷贤士。使者呈上鎏金请柬——邀爨氏赴味县(今曲靖)参议“南中文明共肇大计”。

  爨琛携各族头人北行三日。至味县城外,但见五尺道旁汉夷杂居,市集上巴蜀漆器与滇池铜鼓同列,更有身毒(印度)商人贩卖琉璃珠。都督府中,李遗竟命人抬出诸葛亮南征时所制《夷汉风俗谱》,开卷便见“滇池宜稻,夷女善织”八字朱批。

  “今请诸位来,是要做件大事。”李遗指着府库中堆积的竹简,“自孝元皇帝时派张匡通西南夷,至诸葛丞相平定南中,三百年来汉夷往来事迹,当铭于金石传世。”

  众皆振奋。唯爨琛沉吟道:“立碑易,铸魂难。若碑文只记汉家功业,恐负夷民之心。”遂提议碑文当用汉夷双文,并绘各族贡献图谱。夷族大酋领当即解下腰间铜刀:“我愿献夷家祖传冶铁术!”原来夷人早有用陨铁锻刀之法,较汉室官冶更胜一筹。

  归滇后,爨琛即召卫恒之商议碑事。卫恒之观夷文铜符良久,忽道:“夷文如云纹盘旋,汉篆似山岳端方,何不创一种兼得形意之书体?”遂闭门三月,融汉隶波磔与夷文曲线,创出初代爨体——横画如弓弩蓄势,竖笔若铜柱擎天。

  碑石选自滇东深山。老石匠李浑率汉夷子弟开凿,发现夷人用火燎水激之法取石,较汉家铁凿省力半倍。凿出的青石板上天然带着金纹,月光下似有星河流动。

  立碑那日,味县都督特遣使来贺。当红绸落下,七丈巨碑显于天地间:正面汉文记汉夷共垦滇池、同拓五尺道之事,背面夷文绘各族农桑工技,碑侧更刻《百物贡献图》——汉家犁铧与夷族铜鼓并列,蜀锦与僰陶交辉。

  最妙是碑额“南中文明肇基之碑”八字,卫恒之将“文”字写作汉夷双手交握形,“明”字化为日月同辉状。夷族孩童竟能依形诵出汉音,汉家学子亦能按图索得夷义。

  碑成后,爨氏依诺在滇东推行“百工互授制”。汉匠教夷人冶铁时,反学得火山煅烧法;夷女学蜀锦时,传出草木靛染秘方。某日骤雨冲毁渠坝,汉民以版筑法夯土,夷民以竹笼固基,合创出“竹骨泥墙术”,较旧法坚固三倍。

  秋收时分,味县都督忽巡滇池。见坝子上汉夷共耕、桑麻遍野,叹道:“此真武侯《隆中对》所云‘南抚夷越’之象!”特奏请朝廷,允南中以帛代赋——自此滇锦沿五尺道北输,换回的盐铁茶种又滋养南中。

  临别时,都督指碑笑言:“昔孝武开西南夷,设郡县如星布;今见此碑,方知文明非强植,当如桑根相纠而生。”爨琛敬献新织的“汉夷共锦”,上织滇池泛舟图:汉家楼船与夷家独木舟并航,船头各立旌旗,却共拉一条纤绳。

  是夜,共济渠上月华如水。卫恒之独坐碑廊,以新创爨体录《百工谣》:“汉家冶铁夷家火,熔作滇南新农具;僰人藤编蜀人筘,织就云霞万千重...”笔锋过处,汉夷文字如桑枝交缠,似预示着三百年后惊世骇俗的“二爨碑”将由此萌芽。

  远处村寨中,汉家童子与夷族少年共举桑枝,在沙地上摹写碑文。月光描摹着他们认真的脸庞,恍若为这片土地勾勒文明最初的轮廓——那轮廓既非纯汉,亦非全夷,而是如共济渠水般,融千溪而奔流,历万古而长青。

  秋深时,滇东坝子飘起第一场霜,共济渠边的桑林却透着暖意。卫恒之新刻的《百工谣》碑前围了群人,夷族老陶匠木阿爷正指着“僰人藤编蜀人筘“那句,教孙儿认碑上的字——卫恒之创的爨体里,“藤“字带着藤条的弯弧,“筘“字藏着木齿的棱角,孙儿虽不识汉文,顺着笔画猜,竟也说对了七八分。

  “卫先生这字,是把咱们南中的东西都揉进去了。“木阿爷摸着碑石笑。他前日送了套新烧的陶笔洗给卫恒之,陶坯里掺了桑灰,釉色像共济渠的水,卫恒之当即用它研墨,写了幅“桑陶共生“的爨体字回赠,木阿爷正打算刻在陶窑墙上当招牌。

  话音未落,渠上游传来马蹄声。书砚骑着匹矮脚马从朱提道方向奔来,马鞍上捆着个麻布包,老远就喊:“卫先生!蜀地来的新书到了!“

  包里头是蜀地书院刻的《考工记注》,还有几本中原传来的《氾胜之书》。卫恒之翻到《考工记》“轮人“篇,见蜀地学者在旁批注“南中多山,轮当小而坚“,忽然拍了下案:“周技师!你看这个!“

  周明正带着徒弟修织机,闻言凑过来。卫恒之指着批注说:“蜀地的车辕太长,在咱们滇东的山道上转不开。夷人用的独轮车,轮子小却灵便,若把蜀车的铁轴装在夷车的车架上——“

  “我懂了!“周明眼睛一亮。他前日还愁滇船运货到朱提道,最后一段山路得靠人背,若改出种轻便的铁轴独轮车,运货能省一半力。当下拉着卫恒之往铁匠铺去,又让人去请夷族造车的老匠人岩叔。

  岩叔带着凿子来的时候,周明已在地上画了图样:夷车的车架是弯木做的,轻便却不结实;蜀车的铁轴耐用,却太重。周明想把车架换成桑木——桑木坚韧,泡过渠水更不易裂,再用岩叔传的“榫卯套铁环“法子,把铁轴嵌进车架里。

  “这铁环得用火烤着嵌才牢。“岩叔蹲在地上,用手指戳了戳图样上的铁环位置。夷人做独木舟时,常用火烤木缝再嵌铜片,比单用钉子结实。周明点头称是,当即让徒弟烧起炭火,自己则拿着桑木车架试尺寸。

  三日后,新独轮车成了。车架是桑木弯的,铁轴是汉匠锻的,轮子边缘包了层僰人编的藤条——防颠簸。书砚自告奋勇试车,装了半车同云锦往山道上跑,回来时咧嘴笑:“比蜀车轻,比夷车稳!这下蜀商来收锦,不用愁山路难走了!“

  消息传到味县,都督李遗竟派了人来学造车。来的是个叫秦越的年轻吏员,跟着周明学了半月,临走时捧着车轴图纸叹:“南中这'杂糅'的本事,中原真比不了。“他还带来个消息:朝廷允南中设“百工坊“,让各族匠人聚在一起琢磨技艺,官府给粮草补贴。

  爨琛听了,当即把共济渠边的旧粮仓改造成百工坊。坊里分了冶铁、织锦、制陶、造车四间,每间都设了“互授台“——汉匠在台上教铸铁,夷匠就在台下教锻铜;蜀地织工教提花,夷族染匠就教用野果染丝线。木阿爷的陶窑也搬进了坊里,他教汉匠用“龙窑“烧陶(夷族龙窑比汉家平窑温度高),汉匠则教他做“陶范“,能烧出带云纹的陶碗,比原先的素陶好看多了。

  冬月初,百工坊出了件新鲜事。冶铁坊的汉匠老王,跟着夷匠学用陨铁锻刀,竟锻出把“削铁如泥“的短刀——陨铁里的镍比常铁多,炼出来的钢更坚韧。老王把刀送给爨琛,刀鞘上缠了僰人编的藤条,还刻了爨体“共济“二字,爨琛佩着它去祭爨碑,碑前的青铜鼎被刀轻轻一碰,竟划了道印子。

  “这刀能当贡品了。“蒙勒先生摸着刀鞘说。他近来在整理南中贡品清单,除了同云锦、甘蔗糖,又加了陨铁刀、龙窑陶,“明年开春蜀地的贡使来,让他们带几件回长安,也让朝廷看看南中的本事。“

  可没等开春,朱提道却遭了雪灾。山道被封,蜀商来不了,百工坊的锦缎、陶器堆了半坊。夷族大酋领阿罗急得直搓手:“族里的盐快用完了,原指望用锦换盐呢。“

  爨琛站在观象台上望了半日,忽然转身对周明说:“改船!咱们走水路绕去交趾,从交趾换盐!“

  滇南的江冬季水浅,原先的滇船吃水深,怕触礁。周明连夜带着匠人们改船:把船底改成夷族独木舟的尖形,减少吃水;船身加了僰人编的藤气囊,增加浮力;还在船侧装了汉匠做的铁锚,停船时更稳。改好的船试航那日,正遇着江里有暗礁,船底擦着礁过去,竟没破——藤气囊起了缓冲作用。

  书砚自请带队去交趾,带着十船同云锦、陨铁刀。走前阿夏塞给他个布包,里头是用甘蔗糖做的“糖块“——交趾人爱吃甜,上次来的商人说过。书砚笑着收了,又让周明的徒弟给船装了架新造的独轮车,“到了交趾,用这车运货,准能让他们稀罕。“

  船队走了二十日,回来时船里装满了盐、胡椒,还有交趾人送的“占城稻“种——比南中稻子早熟半月。书砚说,交趾王见了陨铁刀,当即让使者跟着来学锻铁;同云锦则被王后要去做礼服,还说要年年订。

  “交趾人还说,他们的织机有个'踏板',不用手扳综。“书砚献宝似的拿出张画,是他照着交趾织机画的草图,“阿夏姐准能用得上!“

  阿夏在织锦坊试了试踏板的法子,果然省力。她把踏板装在滇式织机上,又加了夷族的“提综杆“,织出来的锦缎花纹更细了——以前一天织半尺,现在能织一尺。百工坊的织工都学着改,没过几日,坊里的织机全成了“脚踏提综机“,连蜀地来的织匠都叹:“这比蜀锦机还巧!“

  开春后,贡使从蜀地来。见了百工坊的新物件,又看了汉夷孩童一起在碑前学字的样子,回去后写了篇《南中见闻录》,说“爨氏治下,汉夷无别,工技相融,实乃西南表率“。朝廷看了,竟赐了爨琛“南中都尉“的官印,还允他在味县设“互市“,让蜀地、交趾、身毒的商人都来交易。

  互市开在味县城外的五尺道旁,开市那日,各族人挤得水泄不通。蜀商带来了丝绸、茶叶,夷人摆开铜鼓、兽皮,交趾人卖胡椒、象牙,连身毒商人都支起摊子,摆着琉璃珠、香料。最热闹的是百工坊的摊子,周明的独轮车、木阿爷的龙窑陶、阿夏的同云锦,被商人围着抢订。

  有个身毒商人见了陨铁刀,非要用十颗大珍珠换。老王不肯,说要留着给爨琛,商人却拉着他往自己的商队走——原来他带了辆“身毒车“,车轮是用木辐条做的,比汉车的轮子轻。“我教你做这车轮,你教我锻陨铁,如何?“商人说。老王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两人蹲在地上画图纸,一个用梵文,一个用汉字,竟也能看懂彼此的意思。

  蒙勒先生在互市旁设了个“译站“,让通译们把各族的技艺名称、交易规矩都记下来,编成《互市译语》。书砚也在译站帮忙,他把汉人的“记账法“改成了简单的符号,比如画个桑叶代表丝绸,画个铜鼓代表铜器,各族商人看了都懂,交易时少了不少麻烦。

  这年夏天,滇池边遭了蝗灾。汉民想用火烧,夷族却说“蝗灾是山神怒,得祭山“,吵得不可开交。爨琛让人把百工坊的匠人都叫来,问有没有法子。

  冶铁坊的老王忽然说:“我见过蜀地用铁网捕蝗!“他说蜀地人把铁网架在田边,蝗虫飞过来就被网住,烧了还能当肥料。夷族老猎户阿山却摇头:“滇池边田埂多,铁网不好架。“他说夷人用竹筐捕鸟,竹筐轻,能挂在桑树上。

  “把铁网改成竹网呢?“周明插了句。竹网轻,能挂在田埂上;再在网下挂个陶罐,罐里装些甘蔗糖——蝗虫爱甜,闻着味就往网里飞,掉进罐里就出不来。

  众人都觉得可行。汉匠编竹网,夷人削陶罐,僰人则用藤条把竹网绑在桑树上。没过几日,田边挂满了竹网罐,捕了不少蝗虫。阿山还教大家把捕到的蝗虫晒成干,磨成粉掺在蚕饲料里——蚕吃了长得更肥,茧子也更重。

  “这才是真'共济'。“爨琛站在田埂上笑。远处的百工坊里,老王正教身毒商人锻铁,火星溅在地上,像撒了把金豆子;织锦坊里,阿夏和交趾来的织工比着织花纹,交趾织工用的染料是紫茉莉,阿夏就教她用滇南的紫草,染出来的紫色更亮。

  秋分时,卫恒之把新写的《南中技艺志》刻在了爨碑旁的石壁上。志里记了这两年的新法子:桑基稻田、脚踏织机、铁轴独轮车、竹网捕蝗......每样都写了是谁创的,是汉匠还是夷匠,或是两人一起琢磨的。石壁尽头,他留了块空白,刻了行爨体:“待后来者续之“。

  刻完字,卫恒之站在碑前,见一群孩童正围着书砚学用符号记账。书砚用树枝在地上画个太阳,说代表“晴“,适合晒蚕茧;画个波浪,代表“雨“,得修渠坝。夷族孩童阿木忽然指着地上的画说:“这像我们族的'记事纹'!“他捡起树枝,在波浪旁画了个小房子,“这是说雨大了,要修房子。“

  书砚眼睛一亮,当即把阿木的“记事纹“画进账本里。没过几日,百工坊的账本竟成了“汉夷合文“——汉字记数量,夷纹记天气、工具,各族匠人都能看懂。

  冬节前夕,李遗都督又来滇池。这次他带来了诸葛亮南征时用过的“诸葛鼓“——铜制的,鼓面刻着汉夷杂居的图案。“武侯当年说,'南中安,则蜀安'。“李遗敲着鼓说,“如今见你们这样,他在天之灵也该笑了。“

  当晚,百工坊办了场“庆功宴“。汉匠做了蜀地的“麻婆豆腐“,夷族煮了“铜锅鸡“,僰人烤了“香藤鱼“,交趾商人则教大家做“甘蔗饭“。席间,老王和身毒商人比着锻刀,阿夏和交趾织工合织了块“四族锦“,书砚和阿木则用“汉夷合文“写了副对联,贴在百工坊门口:

  “汉铁夷铜熔一炉,

  蜀丝滇锦织千霞。“

  爨琛站在廊下,望着院里热闹的人群,又看了看远处的爨碑。碑上的“南中文明肇基之碑“八字,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卫恒之创的爨体,笔画里藏着汉隶的刚,又带着夷文的柔,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偏不倚,共生共荣。

  他忽然想起书砚前日说的,交趾王想派子弟来百工坊学艺;又想起秦越吏员来信,说蜀地书院要刻《南中百工录》。或许过个几十年,几百年,这百工坊的技艺会传到更远的地方,这爨碑上的字会被更多人认识,而南中这片土地,会像共济渠的水,融着千般源流,一直往前奔去吧。

  远处的桑林里,春蚕正啃着桑叶,沙沙声像细语。百工坊的织机还在响,札札声似歌谣。月光落在碑石上,落在人脸上,落在那幅“四族锦“上,温柔得像要把这一切,都织进南中漫长的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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