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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蜜霜暗涌千帆竞

古滇异世录 孑然一蓑烟雨 4126 2025-11-14 10:11

  味县的雨季终于彻底降临,雨水连绵,如天漏一般。铅灰色的云层终日不散,山间弥漫着水汽与土腥味。矿硐作业变得泥泞艰难,但“劝农使”的监督并未因此松懈,反而因进展迟缓而愈发焦躁挑剔,他们的身影如同鬼魅,出没在每一个可能藏匿秘密的角落。

  爨琛对外的姿态愈发恭顺,不断上报因雨患导致的开采困难、矿硐渗水、运输受阻等情况,请求宽限时日,并加派“劳役”抢修道路、加固矿硐。这一切合情合理,使得劝农使们虽满腹怀疑,却难以发作。大量的物资和人力调动,被完美地掩盖在应对自然灾害的正当理由之下。

  暗地里,制糖大业却在雨幕的掩护下加速推进。

  滇南河谷的甘蔗园在雨水中疯狂滋长,绿浪翻滚,一望无际。秘密糖坊所在的偏僻山谷,终日蒸汽缭绕,甜香被湿重的空气压住,难以远逸。工匠们,主要是信任的濮人,已经熟练掌握了榨汁、熬煮、结晶的整套工艺。效率不断提升,成品率稳步提高。那金黄色的砂砾,如同魔法般从绿色的甘蔗中流淌而出,凝结成带来财富与希望的晶体。

  通过地镜碎片启示和不断探索修正的那条隐秘水道,成为了真正的“糖路”。体型不大却吃水较深的船只,满载着陶罐密封的黄糖,避开主流河道与关卡,在错综复杂的支流、溶洞暗河间穿梭,悄无声息地运往交趾。郑鄯的商船早已在出海口等候,这些“滇南蜜霜”一经换船,立刻扬帆出海,换取回来的,是真金白银、海外奇珍,以及更为重要的——粮食和战略物资。

  然而,财富的流动如同水流,终会留下痕迹。

  这一日,劝农使首领王锐收到一封来自江陵的密信。信是他在桓温幕府中的同窗所写,提及近来江东上层圈子中,隐约流传起一种品质极佳的“蜜霜”,甜净异常,非寻常沙糖可比,价昂堪比珠宝。风传其来自西南方向,似是交趾、林邑一带海商带来,但源头莫测。同窗知他在南中督办矿务,随口问及是否听闻滇地有此异产。

  王锐的警惕性瞬间被拔至最高。他立刻将此事与先前察觉的林木消耗异常、爨氏似乎并不窘迫的财力、以及那些偶尔在彝人贵族宴席上出现的、与交趾商人风格迥异的琉璃器皿联系起来。

  “蜜霜……西南……交趾海路……”王锐在房中踱步,目光阴鸷,“爨琛啊爨琛,你果然在玩花样!”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神秘的“蜜霜”必定与爨氏脱不了干系,而且极可能就是那大量消耗木材所出之物!

  他不再试图从庞大的矿务数据中寻找漏洞,而是改变了策略。

  他派出手下精干之人,分为两路。一路暗中盯紧所有与交趾、安南方向有来往的商队,尤其是那些不走官道、形迹可疑的小型马帮和船队。另一路,则换上便服,潜入滇南湿热地区,探查是否有大规模非粮食作物的种植,或是异常的木柴消耗与水源使用。

  这一招极为毒辣,直指命门。

  很快,探查种植情况的人回报:在某些偏远河谷,确实发现有成片的、非本地传统的草本作物种植,看守严密,外人难以靠近,远观似禾非禾,似苇非苇。

  同时,监视水道的人也有发现:虽未抓到直接证据,但观察到有爨氏心腹将领频繁出入某条偏僻溪流流域,那里水流湍急,人烟稀少,却偶尔有并非用于矿运的船只痕迹。

  王锐综合所有线索,虽无实据,但疑窦已深。他决定不再与爨琛周旋,要以雷霆手段,直捣黄龙。他计划兵分两路,同时突查可疑的种植区和那条偏僻水道码头,企图人赃并获。

  但他低估了爨氏在南中经营数百年的根基。他的动向,几乎在他做出决定的同时,就已通过层层眼线,传到了爨琛耳中。

  密室之中,气氛再次紧张,但此次,爨琛眼中已无慌乱。

  “王锐已起疑心,欲图釜底抽薪。”爨琛声音冷静,“其目标一为蔗田,一为糖路水驿。来得正好,便让他看一场好戏。”

  他迅速下令:

  “爨虎,你亲自带人,去‘帮助’劝农使巡查蔗田。选那片我们早已备好的‘药圃’给他们看。地里种的是三七、茯苓,还有那些从深山移来的相似植株。让他们看,让他们查,再请几位‘老药农’好好给他们‘讲解’一番药性。”

  “周明,你负责水道那边。选一段水流最急、暗礁最多的河段,安排一场‘意外’。让我们的一条空船,‘恰好’在他们眼前‘触礁沉没’,再让几个‘幸存’的‘船工’去给他们讲讲‘运送坑木’是何等艰险,抱怨一下矿上催得紧,害得他们险些送命。”

  “书砚,你带几个机灵的人,趁王锐手下精锐尽出,其住处守备空虚,再去‘拜访’一次。这次不要动账本,看看他最近还与江陵通了什么消息,又发现了什么。若有涉及蜜霜之事的书信,设法取来或毁去。”

  “蒙勒先生,糖坊近日可略减火候,产出些色泽稍暗、品相稍次的糖。若真有万一,被他们找到蛛丝马迹,这便是我们‘试制失败’的‘药膏’。”

  众人领命,即刻行动。

  次日,王锐派出的两队人马果然扑空。

  查看种植区的一队,被爨虎“热情”地引到了一片真正的药材种植园。所见作物与描述的略有相似,但经随行的“老农”一番解释,全然变成了各种名贵药材,且与甘蔗形态实则差异明显。劝农使中并无精通农事者,被爨虎和“老农”一唱一和唬得一愣一愣,无功而返。

  探查水道的一队更是狼狈。他们刚接近目标河段,就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沉船事故。一条小船在激流中挣扎,最终撞上暗礁,迅速解体下沉,“落水”的“船工”们大声呼救,被“恰好”巡逻至此的周明部下“救起”。周明对着劝农使们大吐苦水,言说为供应矿上坑木,已是险象环生,人马疲惫,还请上使体谅云云。劝农使们看着汹涌的河水和的“惊魂未定”的船工,只能暗骂晦气,怀疑是否自己找错了地方。

  与此同时,书砚成功潜入,并未找到直接提及蜜霜的密信(王锐很谨慎,阅后即焚),但却发现了一份王锐正准备发出的奏报草稿,其中明确写了他对爨氏利用林木制作某种未知大利之物并通过海路走私的怀疑。书砚毫不犹豫地将草稿销毁,并将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弄乱,制造出遭小偷翻找的假象。

  王锐接连受挫,又发现奏报草稿被毁,惊怒交加,心知必是爨氏所为,却抓不到任何把柄,反而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和调查进展。他深知已打草惊蛇,爨琛日后必定更加警惕,调查将难上加难。而他派回江陵请求增派精通农工之人的信使,一来一回,至少需两月之久。

  这两个月的时间,被爨琛巧妙地争取得了。

  糖利依旧如暗河般汹涌流动。随着工艺彻底成熟,产量稳步提升,“滇南蜜霜”在海外市场的名声越来越响亮,甚至开始有罗马(大秦)的商人通过天竺商船辗转求购。郑鄯传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令人振奋,换回的物资也越发丰厚。

  这一日,郑鄯的亲密助手黎文再次秘密抵达味县,带来的不再是试探,而是一份具体的重磅提议。

  “爨大人,”黎文神色郑重,“我家主人提议,愿以市价七成,长期、大量收购您所有的‘蜜霜’。并且,我们愿意用这个来支付。”

  他拍了拍手,随从抬进来两个沉重的木箱。打开一看,一箱是寒光闪闪的优质镔铁刀剑,另一箱则是制作精良的皮甲与锁子甲,明显带有波斯乃至更远西方的风格。

  “这是……”爨琛瞳孔微缩。

  “来自拂林的武备,通过海路运至。绝对优于江东乃至中原之物。”黎文压低声音,“郑公知大人身处虎狼之侧,唯有力方能自保。糖利虽丰,终需化为护身之刃。若大人同意,今后交易,可以三分金银、七分此类军械物资结算。郑公在南洋颇有势力,足以武装一支精兵。”

  爨琛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糖换刀剑!将甜蜜的财富,转化为冰冷的力量!

  但他面上依旧平静:“郑公厚爱,琛感激不尽。然此事关乎重大,容我与族人商议一二。此外,运输此类物资,风险远超糖锡,如何确保万全?”

  黎文笑道:“大人放心,海路自有郑公打点。至交趾后,如何运入南中,想必大人自有妙计(意指地镜水道)。我等只负责送到约定地点。”

  送走黎文,爨琛抚摸着那冰冷而坚硬的镔铁刀锋,眼中光芒大盛。

  “兄长,此事可行!”爨虎兴奋道,“若有如此精良武备,何惧桓温派来的那几个跳梁小丑!”

  “不止于此。”周明沉吟,“或许,我们还可以用糖,从交趾换取一样更紧要的东西。”

  “何物?”

  “稻米。”周明目光深邃,“江东连年用兵,粮仓恐不充裕。桓温北伐,粮食是关键。若我南中能秘密掌握一条稳定获取大量粮食的通道,关键时刻,或可左右局势。糖利购粮,积储于隐秘之处,一旦中原或江东有变,粮食便是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

  爨琛深吸一口气,看向蒙勒先生:“先生以为如何?”

  蒙勒先生缓缓点头:“糖之为物,甘饴人口,润物无声。然用之正则利国利民,用之奇则可倾覆乾坤。今以其利换甲兵、积粮秣,乃以柔化刚、以商隐兵之上策。老朽以为,可行。唯保密与运输二事,需做到万无一失。”

  “好!”爨琛决断道,“便以此‘蜜霜’,不仅换取钱财,更要换取我爨氏立足之铁甲粮仓!虎弟,你亲自遴选绝对忠诚敢死之士,组成一支秘密卫队,负责接收、转运、守护这些军械粮草。周明,你负责与黎文细化交易路线、地点与方式,务必隐秘。所有事宜,仍以矿课、伐木为掩护。”

  甜蜜的事业,从此披上了铁血的外衣。南中的群山深处,一支用糖霜武装和滋养的力量,开始悄然孕育。

  而王锐也并未闲着。他利用等待援兵的时间,更加细致地梳理爨氏过往的账目和物资流向,虽然核心秘密仍未触及,但他隐约感觉到,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正在爨琛的指挥下铺开,而网的中心,似乎与那虚无缥缈的“蜜霜”和那条神秘的南方水道紧密相关。他预感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雨依旧下着,冲刷着山峦,也掩盖着地下涌动的暗流。味县城内,劝农使的驻地与爨府之间,无形的较量从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更加凶险。千帆竞逐于海上,而一场围绕糖霜的博弈,已悄然超越了商利,卷入了铁与血、粮与谋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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