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的政治风暴,其余波终于越过千山万水,微弱却清晰地传到了南中。桓温第三次北伐失利,声望受损,加之年事已高,对朝堂的控制力大不如前。朝廷内部,谢安、王坦之等世家大族趁机巩固权力,刻意牵制桓氏。曾经咄咄逼人、志在必得的“土断”策与加强对边州控制的力量,骤然松弛。来自中枢的压力,如同勒紧的绳索忽然一松,让一直紧绷着的爨琛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并未能让他感到轻松。多年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早已透支了他的健康。雨季的湿气侵入筋骨,引发旧疾,他开始频繁咳嗽,身形日渐消瘦,昔日锐利的眼神也时常染上一抹疲惫。他深知,属于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与此同时,仿佛天亦助爨,那个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劝农使首领王锐,竟在巡视途中染上了南中的瘴疠之疾,一病不起,不过旬日,便呕血而亡于任上。消息传来,爨府内部虽表面哀悼,实则暗自称庆。
接替王锐的新任劝农使主官名为章合汶,与王锐的精明干练、忠于职守截然不同。此人出身桓氏远支,志大才疏,贪图享乐。初到南中,见识了味县的“简陋”与“蛮荒”,已是满腹牢骚。爨琛稍作观察,便知其弱点。他并不急于贿赂,而是先以盛大的迎接宴会款待,席间美酒佳肴、蛮女歌舞,极尽奢华之能事,又奉上精心准备的“南中特产”(内夹金叶),言语间极尽恭维,暗示此地虽偏远,然“天高皇帝远”,只要章使君“体恤下情”,自有享不尽的“土仪”与“便利”。
章合汶本就非意志坚定之辈,很快便被这糖衣炮弹所腐蚀。爨琛又投其所好,不时赠送金银珠宝、珍奇玩物,并将一名精心培养、善于逢迎的侍女送至其身边“照料起居”。章合汶很快沉湎于酒色财气之中,对巡查矿课、核对账册等正事敷衍了事,往往只是象征性地走个过场,大部分时间都醉生梦死在爨氏为他准备的温柔乡里。劝农使的监督职能,名存实亡。
外部最大的威胁暂时解除,内部隐患却悄然浮现。
这一日,爨琛感觉精神稍好,便将儿子爨文侯与侄儿爨虎唤至病榻前。爨文侯年近三十,相貌清秀,更像其母,自幼习文,熟读经史,性格偏于稳重保守。而爨虎则正值壮年,勇武刚烈,多年负责具体执行秘密事务,是糖业与地下武装的实际掌控者,威望甚高。
烛光摇曳,映着爨琛苍老而憔悴的面容。
“文侯,虎儿,”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桓温失势,王锐暴毙,章合汶贪黩,此确是我爨氏难得的喘息之机。然,危机并未真正解除,只是化明为暗。我年老多病,恐不久于人世。爨氏未来,系于你二人之手。”
两人皆躬身:“请父亲(伯父)吩咐。”
爨琛目光首先看向爨文侯:“文侯,你性情沉稳,通晓汉家典章制度,与建康虚与委蛇、维持表面臣服之责,日后需由你担起。章合汶此人,贪而蠢,易于操控,你可继续以财色饲之,务使其为我所用,成为我在朝廷的‘代言人’,遮掩我爨氏真实动向。此乃‘文’的一手,看似柔顺,实则至关重要,可保我部族明面上平安无虞。”
爨文侯郑重领命:“儿谨记,定不负父亲所托。”
接着,爨琛看向爨虎,眼神变得锐利:“虎儿,你勇毅果决,深知我族核心利益所在。糖业、军械、粮秣、秘密水道、精锐部曲,此乃我爨氏立足之根本,是‘武’的一手,必须牢牢掌握在我爨氏自己人手中!文侯主外,你便需主内。继续扩大蔗田,精进制糖工艺,与交趾郑氏保持紧密联系,以糖换甲、换粮,秘密积蓄力量。此事绝不可懈怠,亦不可让章合汶乃至建康方面嗅到一丝风声!”
爨虎眼中闪过狂热与忠诚:“伯父放心!虎在,根本便在!必使我族之力,日盛一日!”
爨琛疲惫地点点头,喘息片刻,又道:“然,你二人需谨记,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缺一不可。文侯不可因主和而失了锐气,虎儿亦不可因主战而莽撞行事。一切需以族人生存、发展为先。尤其……文侯,你要理解并支持虎儿所做之事;虎儿,你亦要尊重文侯维持局面的不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若生内隙,则离覆灭不远矣!”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充满了告诫与期盼。二人皆伏地应诺,表示绝不敢兄弟阋墙。
安排好后事,爨琛似乎了却一桩大心事,病情竟稍微稳定了少许。但他深知,这只是回光返照。他更加抓紧时间,将一生积累的权谋经验、对南中各族的情弊、以及对中原局势的判断,细细传授给爨文侯。同时,也将地镜碎片的部分秘密、以及那条隐秘水道的全部关键节点,告知了爨虎。
在章合汶醉生梦死的“配合”下,爨氏的“蜜霜”事业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黄金时期。
蔗田面积不断扩大,几乎覆盖了滇南所有适宜的山谷。糖坊的技术日益精湛,不仅生产基础的黄糖(“砂糖”),更尝试出了结晶更细白、品质更上乘的“糖霜”(白糖雏形),其价更是倍增。交趾郑鄯的船队往来愈发频繁,“滇南蜜霜”之名,不仅响彻南海,甚至通过丝绸之路的支线,隐约传到了北方。
换回的物资也愈发可观。大量的海外金币、银锭成为爨氏府库的底蕴。精良的波斯锁子甲、大食弯刀、乃至少量的西域良马,被秘密装备给爨虎精心挑选训练的五千“濮人精锐”。这支私军隐藏在深山猎寨之中,以狩猎、护矿为名,操练不休,其战力远非寻常部族武装可比。
更让周明欣喜的是,通过郑鄯的网络,成功从占城、真腊等地换回了大量耐储存的稻米。这些粮食被秘密储存在一系列利用天然溶洞改建的、极其隐蔽的粮仓之中。南中自古缺粮,这些海外粮食的输入,不仅大大缓解了粮食压力,更让爨氏拥有了战略储备。
一切都在暗中蓬勃发展,力量如同地下涌动的暗流,汹涌澎湃。
然而,权力的交接和巨大的利益,终究难以完全掩盖人性的微妙变化。
爨文侯虽遵从父命,尽力满足章合汶的贪欲,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但内心深处,他对爨虎那般近乎孤注一掷的扩张和武装,隐隐感到不安。他认为如此大规模地积蓄武力,一旦泄露,必将引来灭顶之灾。他更倾向于通过更柔和的方式,比如进一步贿赂章合汶,让其向朝廷为爨氏争取更多正式的名分和权益,逐渐“合法化”爨氏的地位。
而爨虎,则对爨文侯那种“寄希望于敌人施舍”的想法嗤之以鼻。他坚信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保障安全。他对糖业带来的巨大财富和军事实力感到自豪,甚至有些自负,对章合汶那样的蠹虫更是充满鄙夷,认为兄长对其过于恭敬迁就,有失爨氏颜面。
两人虽未公开冲突,但在具体事务的处理上,开始出现分歧。例如,对于糖利收入的分配,文侯希望拿出更多用于贿赂建康官员和改善本地民生以收买人心,而爨虎则坚持绝大部分必须投入军备和扩大再生产。又如,对待章合汶某些得寸进尺的索求,文侯选择满足,而爨虎则暗生杀意。
这些分歧,都被病榻上的爨琛和周明、蒙勒先生看在眼里,忧在心中。他们尽力调和,但深知这需要兄弟二人自己去磨合和领悟。
这一日,章合汶酒醉之后,竟在公开场合戏言,欲纳爨氏一名旁支女子为妾,言语轻佻,极尽侮辱。爨虎闻之大怒,当即就要派人去“结果”了章合汶。
“不可!”爨文侯急忙阻拦,“小不忍则乱大谋!章合汶虽蠢如猪狗,然其身份仍是朝廷命官、劝农使主官!若其死因蹊跷,建康必再派精干之人前来,我等数年经营,恐毁于一旦!”
“难道就任他如此辱我爨氏门楣?!”爨虎目眦欲裂。
“自有他法。”爨文侯沉声道,他转身吩咐心腹,“去,挑两名绝色胡姬,再备一份厚礼,就说是听闻使君雅好音律,特献上歌舞佳人相伴。再给章使君递话,那位旁支妹妹已许了人家,实在遗憾。”
礼物和美人送到,章合汶果然转怒为喜,不再提及纳妾之事。
事情虽平息,但爨虎与爨文侯之间的裂痕,却因此事又加深了一层。爨虎认为兄长软弱,屈从于权贵;爨文侯则认为弟弟莽撞,不顾全大局。
暗流,开始在爨氏内部涌动。
爨琛得知此事后,久久沉默,最终长长叹息一声。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不在外敌,而在于内部能否维持这微妙的平衡。他将周明唤至榻前,低声嘱托了许久。
南中之地,在外人看来,似乎因桓温失势、主官更替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因章合汶的贪腐而显得有些乌烟瘴气。但在这片看似混乱的帷幕之下,一个由蜜糖滋养的庞大机器正在全力运转,铸剑积粮,蛰伏待机。而权力的阴影下,兄弟二人的理念之争,也悄然为未来的局势埋下了不确定的种子。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先自庭内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