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的涛声裹着水汽漫上岸时,孟季甫的靴底终于踩碎了最后一块冰碴。他扶着岸边歪斜的大青树喘了口气,望着江面上粼粼的波光发怔——从红拉雪山到这奔流不息的大江,他们走了整整二十一日。
易欣弥站在稍远些的滩涂边,布袍下摆还沾着雪山的泥灰。他望着江心漩涡里打转的枯木,忽然抬手按住胸口,指节在布面上轻轻敲了三下。孟季甫知道,那是他咳得厉害时才有的动作,只是这一路他总忍着,直到此刻听见熟悉的江声,才泄了半分疲惫。
“歇半个时辰,”易欣弥转过身,声音里带着江风的湿意,“让伙计们把干酪卸下来晾晾,盐霜化了会坏。”
阿柱指挥着人解驮马的鞍鞯,栓子蹲在地上翻检那些用油布裹紧的牦牛尾,手指划过尾尖时还在发颤。那日岩穴里喷溅的黑血像块烙印,总在他梦魇里翻腾,直到此刻脚踩在温热的江滩上,才算真正松了口气。
孟季甫解开褡裢,摸出那颗山雀石珠。日光下,石珠表面的暗红仿佛浸了水,炭笔勾勒的雀羽竟泛着细碎的银光。他想起易欣弥在雪地里说的那句“非算珠”,指尖摩挲着缺角处,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
“是滇王的斥候!”阿柱猛地站起,手按在刀柄上。
三匹快马踏碎滩涂的卵石,为首的骑士翻身下马,玄色劲装外罩着虎皮坎肩。他目光扫过驮马背上的盐封干酪,最后落在易欣弥身上,抱拳时甲片叮当作响:“滇王在对岸营寨候着,庄将军也在。”
易欣弥颔首时,孟季甫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圈淡淡的青痕——那是在白马雪山攀崖采石斛时,被岩缝里的冰棱划破的,结了痂又在风雪里冻裂,反反复复竟留了印子。
渡江的竹筏在浪里颠簸,孟季甫死死攥着褡裢,生怕里面的银钱朱贝掉进江里。易欣弥却靠着筏子边缘闭目养神,竹篙激起的水花溅在他脸上,他睫毛颤了颤,喉间溢出极轻的痒意,又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对岸营寨的旌旗在风里猎猎作响。孟季甫刚踏上泥地,就见一个身着银甲的身影大步迎上来,玄色披风扫过脚边的野草——正是庄峤。这位镇守滇西的将军眼角带着红丝,显然是熬夜了,看见他们时,紧抿的嘴角才松了半分:“可算回来了,王上昨日还在问。”
帐内炭火正旺,滇王的鎏金酒樽放在案上,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孟季甫刚要跪下,就被滇王抬手拦住:“免礼,先说说雪山那边的情形。”
他定了定神,从怀中掏出账册:“回王上,此次西行共换得虫草三百二十根,红景天干货五十斤,铁皮石斛鲜条十七斤。另有银钱朱贝若干,都在驮马背上。”说着翻开账册,“只是行至红拉雪山时,遇上暴雪,还……还染了疫症。”
帐内瞬间静了。庄峤猛地攥紧腰间玉佩,指节泛白:“疫症?你们……”
“已控制住了。”易欣弥接过话,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寻常事,“是雪山瘴气引发的肺热,用红景天、虫草和石斛吊着,又以甘露丸压了毒,只折损了两个伙计。”
滇王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易先生总能化险为夷。去年洱海的水患,也是你寻来的贝子壳堵住了溃口。”他指了指案上的锦盒,“你们走后,蜀地送来了些蜀锦,正想给先生裁件新袍。”
易欣弥低头谢恩时,孟季甫瞥见他布袍领口磨破的边缘,忽然想起在岩穴里,他用体温焐热药汤的样子。那时火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竟比帐内的炭火还要暖些。
“说起来,”滇王忽然看向孟季甫,“你怀里揣的是什么?一路都攥着。”
孟季甫心头一跳,慌忙掏出那颗山雀石珠。石珠在日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惊得帐内烛火都颤了颤。庄峤凑近看了看,忽然倒吸口凉气:“这是……山雀引?”
易欣弥抬眸时,眼底闪过一丝讶异。
“王上有所不知,”庄峤抚着石珠边缘,声音发颤,“十年前我随上代滇王出巡,在哀牢山见过类似的珠子。据说能引山中瘴气,还能……还能活死人肉白骨。”他忽然看向易欣弥,“先生从何处得来?”
易欣弥指尖在袖中蜷了蜷:“在鹰愁脊驿站捡的,见它奇特,便让孟掌柜收着了。”
孟季甫猛地抬头——他分明记得,那日在驿站,是易欣弥从行囊里取出这颗珠子,说“算珠缺角,倒合你这账房的性子”。此刻听他轻描淡写地说是捡的,心口忽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滇王把玩着石珠,忽然大笑:“既是神物,便该留在有用之人手里。孟掌柜,你日日跟账本打交道,怕是镇不住这等灵物。”他将石珠递给易欣弥,“先生拿着吧,往后滇地若再有灾祸,还需先生费心。”
易欣弥接过石珠时,指尖与孟季甫刚才攥过的地方相触,两人都顿了顿。孟季甫看见他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捣药、翻山磨出来的,不像自己的手,只在算盘上磨出了浅痕。
帐外忽然传来喧哗。一个亲兵掀帘而入,捧着个木盒跪在地上:“王上,蜀地使者又送东西来了,说是……说是给易先生的。”
木盒打开时,众人都愣住了。里面铺着蜀锦,放着个青瓷药罐,罐口塞着红绸,绸子上绣着株雪莲。易欣弥掀开红绸,一股熟悉的药香漫开来——是川贝与蜜蜡混合的气息,专治咳疾。
“蜀地使者还说什么?”滇王眉峰微蹙。
“说……说先生若不肯收下,他们便在营外跪到明年开春。”亲兵的声音越来越低,“还说……还说先生的旧疾,该好好治了。”
易欣弥的指尖在药罐边缘停住,指节泛白。孟季甫忽然想起在岩穴里,他用雪水洗脸时肩头的颤抖,想起这一路他总避开众人咳在帕子上的血痕,心口像被江里的冰棱扎了下。
“先生还有旧疾?”滇王追问。
易欣弥将红绸盖回药罐,声音轻得像风:“陈年的咳疾罢了,不碍事。”他起身拱手,“王上,既已交差,我先回住处了。”
看着他消失在帐外的背影,孟季甫忽然抓起案上的药罐追出去。江风卷着他的袍子,在营寨的空地上追上了易欣弥。
“先生!”他将药罐递过去,指尖因用力而发白,“为何要说谎?这珠子明明是你给我的,还有你的咳疾……”
易欣弥转过身,江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系着的药囊。他望着孟季甫,忽然笑了:“孟掌柜可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反而是累赘。”
“可……”
“你只需记得,”易欣弥打断他,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敲了敲,正是那颗山雀石珠曾待过的地方,“盐能防腐,药能救命,而有些东西,该忘就得忘。”他接过药罐,转身时留下句话,“明日启程回叶榆,记得把干酪装上车。”
孟季甫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被暮色吞没。江涛拍岸的声音里,他忽然想起在红拉雪山的岩穴里,易欣弥掌心接住的暗黄色雪沫,想起那颗山雀石珠在栓子口中泛出的微光。
原来有些事,从一开始就藏着玄机。
夜里,孟季甫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走到帐外。月光洒在营寨的旗帜上,他看见易欣弥的帐内还亮着灯。窗纸上,他正低头捣着什么,身影在灯影里忽明忽暗,偶尔传来极轻的咳嗽声。
孟季甫摸出怀中的算盘,拨了颗算珠。檀木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他忽然明白,有些账,是算不清的。就像易欣弥藏在布袍下的旧疾,像那颗山雀石珠里藏着的秘密,像澜沧江的水,看似清澈,底下却藏着千万个漩涡。
天快亮时,他听见易欣弥的帐帘响了。悄悄掀开帘子一角,看见他正将那青瓷药罐放进行囊,罐口的红绸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他转身时,孟季甫看见他布袍的后襟沾着些暗色的痕迹——像是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孟季甫猛地攥紧了算盘,算珠碰撞的脆响在寂静的营寨里格外清晰。易欣弥回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忽然抬手,将那颗山雀石珠抛了过来。
“拿着吧,”他说,“或许往后,你能用得上。”
石珠落在掌心,暖意顺着血脉蔓延。孟季甫抬头时,易欣弥已经转身走向驮马,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极了红拉雪山垭口那道灰白的刃口。
江风再次漫上岸,卷着水汽掠过他的脸颊。孟季甫望着奔流的澜沧江,忽然想起易欣弥说的那句话——盐霜封裹的,是命。牦牛尾拂去的,是尘。
而有些东西,既封不住,也拂不去。就像这江水流淌的方向,就像那颗石珠里藏着的光,终究要往该去的地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