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显德殿。
太子右内率、千牛将军、宜春县公周绍范,在向李世民汇报突厥大军最新进展情况。
周绍范说道:“陛下,据此情报,微臣以为,颉利明早可抵达渭水河北。”
周绍范,字孝范,汝南安城人。隋朝大业三年,起家齐王杨暕典签,出任交趾郡司仓书佐。后投奔大唐,追随李世民,曾参与玄武门之变,深得李世民信任。
李世民点头表示认可,他说道:“颉利诈称有百万大军,以朕观之,实数也不低于十万,城中只有几万人马,难以与之野战。他想攻城,自然也是虚妄。”
“但是,若叫他在城外与我对峙起来,他必然放纵大军,四下抢掠,那时受害的都是朕的子民。”
周绍范道:“陛下,明日可派一名大臣去往颉利帐中,看他究竟何意。他受梁师都蛊惑,兴兵来犯,必定自知不能奈何于我大唐,只不过想些子女玉帛。”
大唐建立之后,逐步扫平割据,统一天下,至李世民登基时,只有梁师都还占有朔方等地,自立旗号。稽胡酋长刘仚成帅众投奔梁师都,梁师都却听信谗言,将刘仚成杀死。于是所部互相猜惧,多有来降大唐者。
梁师都愈加衰弱,就向突厥朝贡,并劝说突厥,趁大唐内讧,长安兵力空虚之际,进攻大唐。于是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叔侄合兵一处,前来进犯。
李世民哼了一声:“朕初登基,他就敢来犯,可恶至极,朕如何能向他低头?此事明日再议吧。”
周绍范不敢再置喙,便向李世民请退。
李世民道:“你还不能走,这里有一份奏疏,普天之下,除上疏者与朕,你将是第三个看过的。”
周绍范一呆,忙道:“这般重要奏疏,微臣岂敢观看?况且天色已晚,宫门即将落锁,陛下也还未曾进膳。”
李世民道:“无妨,你看完之后,朕与你同食,再叫监门卫送你出宫。”
周绍范只好遵命,把李世民指给他的一摞卷宗抱到一边,坐下细看。
这时一名宫女轻轻走进大殿,来到李世民身侧,小声道:“启禀圣人,皇后命奴婢来请示圣人,晚膳已然备好,圣人何时回丽正殿用膳?”
李世民在批复一份奏章,头也没抬:“你去告诉皇后,朕今晚在显德殿用膳,一会将酒饭送来,晚些时候再回丽正殿。”
宫女领命而去。
周绍范一一看过手上卷宗,心中阵阵波涛翻滚,天下间,竟会有这般奇事?斑斑青史,谁见过有这样的记载?
最主要的是,陛下为何只叫自己一人来看这些?
周绍范看完之后,起身来到丹墀之下,深深一揖:“微臣周绍范,恭贺陛下!陛下乃天降圣君,天命所归!臣愿陛下千秋万岁,大唐万古长存!”
李世民捋须大笑。
话说李二陛下这几天来,唯有今日刘德威来后,真正畅快大笑过。
周绍范是个真性情的人,他知道皇帝对他的信任,他也愿为皇帝鞠躬尽瘁,他直接问道:“请陛下明示,要微臣做什么?”
李世民叫着周绍范的表字,说道:“孝范,朕最信任你,不然朕不会把这等绝密卷宗给你看。”
周绍范再次深深施礼,眼中含泪:“微臣感念陛下知遇之恩,愿为陛下粉身碎骨,今日臣之所见,永远不会为第二人所知,如违此言......”
李世民急忙止住:“孝范,不必再说,你心朕知。”
周绍范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皇帝吩咐。
李世民却对身边内给使道:“可以上晚膳了,就在这里,朕与宜春县公君臣对饮。”
他又对另一名内给事吩咐道:“还有一事,你到兵部职方司那里,叫值夜之人,找来河南、河北、淮南沿海州县地图,对,朕现在就要。”
东宫丽正殿。
皇后长孙氏跪坐褥茵榻上,在白瓷盘龙灯下,默默看着手中书卷。
一个小宫女跑来,声音不大,带着欣喜:“皇后殿下,圣人来了。”
李世民走了进来,长孙皇后起身相迎。
夫妻二人一同落座,长孙皇后见丈夫手中拿着一个竹筒,很是好奇,问道:“二郎拿竹筒作甚?里面装的何物?”
李世民心情很好,笑道:“好物什啊好物什,观音婢且看过再说。”
说着他把竹筒中的卷宗一股脑倒出,摆到案几上。
长孙皇后看看丈夫,丈夫指指卷宗。长孙抿嘴一笑,坐了下来,慢慢翻阅。
李世民回丽正殿之前,已将卷宗按顺序排好,当然还是张贵使默写的国书放在最上面。
他稳稳坐在那里,端过宫女送来的乳酪,抿了一口,瞧着自己发妻调亮灯芯,聚精会神看那份国书,心里突然闪过一丝顽皮,默默数着,一,二,三。
哈哈,果然,观音婢露出大大的惊讶。
再数,一,二,三,长孙皇后惊叫出声:“天爷,竟会这般神奇!”
长孙皇后放下国书,又按照顺序,把所有卷宗一一看过。然后不出所料,也给二郎道贺。
李世民拉过长孙皇后,两只大手握住两只小手,轻声说道:“吾妻不必道贺,等这位安国皇子到来,大朝会上,由他当着满朝文武,把国书宣读出来,那才能够震撼天下。”
长孙皇后娇俏笑道:“如此说来,在那位皇子到来之前,二郎不会叫所有人知道国书之事,不算即墨县令的话,妾身是第二个看到国书的人。”
李世民拍拍坐榻旁的空位,示意长孙坐下,然后说道:“不,方才已经有人看过,观音婢你是第三个。”
长孙皇后道:“方才宫女回报,只有宜春县公周将军在显德殿,难道二郎与他共进晚餐,就是为了此事?”
李世民道:“正是,明后日,我将遣他去往即墨。”
长孙皇后道:“是叫周将军带兵去接那位皇子使节吗?”
李世民摇摇头:“他不是行伍之人,他的所长不在领兵。”
长孙皇后有些明白,也有些不解:“二郎,即墨县令在奏疏之中,已将此事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国书所写,必是他国中司天台高士所为。我等肉眼凡胎,自是觉得神奇万分,不可思议,然而自有高士能窥得天机,只能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二郎,既是国书之事毫无破绽,你又何必苦追到底?若是那皇子使节知道二郎这般不相信他,定会使他心存芥蒂,更会寒了天下万邦之心。”
李世民温声笑道:“吾妻之言,吾如何不晓得?只是周绍范此次必须去即墨,不光是即墨,他还要率领一众部属,走遍最少南到淮河口,北到成山角之沿海州县。”
长孙皇后更加疑惑:“二郎,你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依妾看来,这位皇子真的确信无疑。哦,是了,你是为其余逃生之人。”
李世民呵呵一笑:“观音婢,你慢慢听我说,为夫此举,原因有三。”
“其一,就是你说的,寻访一下大海逃生之人。不过不用刻意去找,有外国人上岸,当地官府自然会及时上报。”
“其二,刘德行奏疏中说到,这位安国九皇子渤海郡王张明,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且才学出众,品性温良。按我大唐用人准则,身、言、书、判,无一不符,还又携来几样宝贝。宝瓶美酒之类,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那几样高产作物种子。”
“这样的人,我真想重用大用,但关键要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才能决定怎样用。”
“如果他曾经先在别的州县登陆,打听到我的一些事迹和名字,而后又跑到即墨海边,假意说是在那里上岸,你说,十九岁的少年,心机就这等深沉可怖,我又怎敢重用。”
“如果这样,我就封他个爵位,然后给他个闲散官职,让他种植他的作物,为大唐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就是说,养他一辈子也就是了。”
“但若反之,他从大舰逃命,驾小舟求生,就是从崂山那里登岸,此前从未接触过任何大唐子民,这样,我就会放心重用他。任何官位,凡是他能胜任都可以给他,只要他不把天捅个窟窿,大唐之地,任他横行。”
长孙皇后噗嗤一笑:“原来这位渤海王是只螃蟹。”
李世民接着说道:“其三,观音婢,你要知道,我杀死大兄与三弟,算是从阿爷手中抢得皇位,天下之人不服我者,大约不知凡几。”
“大兄与三弟的旧部,虽然现在也貌似归心与我,但毕竟大兄上位,他们能得到的利益,与我上位,他们得到的利益,差之千里。故而,他们还会想方设法,不遗余力来诽谤我,污蔑我。”
长孙皇后眨眨眼:“是啊,张使节一封国书,不正好能叫他们闭嘴。”
李世民一笑:“观音婢,你再想想。”
长孙皇后猛然醒悟:“妾身明白了,他们会说这是陛下与那所谓外国使节相互勾结,伪造来的国书。是了,这帮人好阴狠的。”
李世民微笑道:“正是。所以我叫周绍范率领人手去往沿海,记录下所有访查过程,待他们在张明宣读完国书之后跳出来质疑,那时就由周绍范来给他们狠狠一记耳光。”
长孙皇后眼珠转转:“那要是他们不跳出来呢?”
李世民道:“那就咱们自己安排人。”
长孙皇后咯咯笑出了声:“不错,反正已经下了本钱与功夫,不能浪费掉,给他们定定心,叫他们知道,谁才是真命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