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有点奇怪,刘德威应该已经退班回宅,此时还来求见不知有何要事。自己思虑了半天对付突厥方略,也该换换心绪,便说道:“传。”
唐朝对于官员的上下班时间有明确规定:凡内外百官,日出而视事,既午而退。
特别是京官,皇帝中午还要管他们一顿饭,是为廊下食。吃完中饭,就能下班。
刘德威怀抱一个竹筒,趋步进殿,在丹墀之下,躬身施礼:“臣刘德威参见陛下。”
李世民道:“平身,赐座。”
这个时代对官员的礼遇,比宋朝之后强得太多。宋朝开始,大臣在皇帝面前没有了座位,但还不用下跪。元朝之后,别说臣子见皇帝要动辄下跪,就是下级见上级都要跪拜。
刘德威道谢落座。
李世民问道:“刘卿,既已退班,因何又来见朕?你怀中何物?”
刘德威却没回答皇帝的问话,反而问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可还记得臣之从弟德行?”
李世民想了一下,说道:“朕有些印象,莫非是刘卿那个先做过秦王府典签,再做过参军事,前几月外放县令的七弟?”
刘德威由衷敬佩:“微臣万万想不到,陛下政务缠身,日理万机,竟还能记得一个小小县令,微臣五体投地。”
李世民哈哈大笑:“朕又不老,记性焉能太差?朕对令从弟印象颇深,他是朕东征伪郑时投到秦府,朕大胜返回京师后,曾接见于他,思维敏捷,也勤于政事,故而朕能记得他。”
刘德威道:“臣之七弟送来一封奏疏,托臣代呈陛下。”
李世民有些不快:“刘卿,令从弟是以私人身份,还是以县令身份,托你转递奏疏?”
刘德威道:“回陛下,臣也不知他以何种身份让臣转递奏疏。他给臣一封家书,略略谈及一事,说有一位外国皇子在崂山海岸登陆,然后就说奏疏事关重大,不得经由他人之手,只能由至亲代呈,且必须交到太子殿下之手。哦对了,那时陛下还未登基。”
李世民很是诧异,打断了他的絮叨:“这个朕知道,难道你从弟能掐会算?朕登基才几日,他在即墨就能知道?刘卿,你先将令弟家书给朕看看。”
刘德威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刘德行的家书,由陛前内给使转递皇帝。
李世民接过书信,刚看了几行,脸色一变,嘀咕一句:“初九日?竟是初九日!还有人真的能掐会算?”
他快速看过书信,对刘德威道:“刘卿快把令弟奏疏拿来。”
内给使把刘德威怀中的竹筒拿到李世民案头,李世民检查一番,确定无人动过,便揭掉封泥,撕去绢帛,又用手边小刀挑开竹筒一头堵塞物,从中倒出几卷字纸。
有一张纸很是与众不同,直接掉落一边。李世民先拿过这张纸,入手之后,大为惊奇,这纸张既白又硬,且光且滑。可叹自己出身八柱国之家,虚度三十春秋,今又身登九五,竟从未想过,更未见过人世间会有这等纸张。
他感慨有顷,终于看向纸上文字,又吃惊不已,这好似不是毛笔写出,却这般龙飞凤舞,圆转流畅,这外国皇子莫非学过大王书法?
他又摇摇头,怎么可能,刘德行信中,说这皇子祖上是前晋愍帝时远航海外,那时右军恐怕还未识字。
李世民终于抛去一切杂念,专心看起国书内容。
看到一处,他心中似有惊涛骇浪,强忍着没有叫出声,又看到一处,心中更似翻江倒海,禁不住呀的叫了出来。
他被震惊得就要站起,怎奈跪坐半天,使不得劲,上身就歪向书案。身边几个内给使惊叫一声,手疾眼快,慌忙将皇帝扶住。
刘德威也吓了一跳,站起来叫道:“陛下。”
李世民示意内给使将他扶起来,活动活动腿脚,说道:“刘卿但坐,朕跪坐许久,腿有些麻,无妨事的。”
他又坐了下来,再把这份国书读了几遍。
刘德威坐在那里,暗暗撇嘴,我的陛下吔,你怎么这般不淡定呢?你是中朝上国皇帝,天下共主,就来个祖上是华夏人的外国皇子,能把你激动成这样?慢说皇子,就是他国皇帝亲自前来,也不至于这样啊。
大唐天子李二陛下,哪能听到这个从姊丈的腹诽,他翻看起了另一份字纸,正是刘德行点灯熬油,直到天亮,亲笔手书的奏疏。
这封奏疏,从他初九日下午接见钟二吕开始,一直到晚宴结束留下墨宝,在此期间,与安国来使渤海王张明的所有接触,都予以记载。
包括张贵使四人衣着相貌,双方交谈言语,张贵使夫妇出示的龙凤玉佩,拿出的高产良种,馈赠天子的国礼龙瓶,馈赠皇后的葡萄美酒等,以及晚间接风宴上,舌战县学博士,即席赋诗,而后又手书此诗。
反正事无巨细,点点滴滴,全部记录在案。
末了,刘德行还以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语气,向太子殿下致歉。说微臣知道殿下喜爱书法,尤善右军字体,本当将张贵使手书兰陵美酒一幅,也随奏疏献与殿下,怎奈被贱内一把抢去,再也要不回来。
微臣心中十分恼怒,就想当场休了这个不省心的婆娘。怎奈她自嫁入刘家,也算任劳任怨,无私奉献,曾陪微臣颠沛流离,逃难江南,也曾在自己离开老母,来长安投奔大兄之时,独自一人照顾阿姑,又为自己诞下一双儿女,微臣实实不忍休她。臣忠义不能两全,臣辜负殿下厚恩,臣罪该万死云云。
李世民看完这段,不由气乐了。
刘德行啊,你这混账东西,在你眼里,朕就是那种巧取豪夺之人?来使书法再好,诗句再美,就值得朕据为己有?
再说了,那诗题目明明写着,赠刘明府继善仁兄,娘的朕又不姓刘!
哼哼,刘德行,你在这里跟朕显摆威风,还夸口要休了你的娘子,你娘子知道吗?你自己想留下使节墨宝,朕理解,朕不跟你抢,可你为甚要拉你娘子出头?
你就好好盼着,什么时候朕再想起你,把你调来长安,给你个六品京官做做,你应该很开心吧。那时朕再把这封奏疏送到你家,叫你娘子亲启亲阅,看不抓你个满脸桃花朵朵红!
哇哈哈哈!
假如刘明府继善仁兄,此刻能听到李二陛下心声,必会面向西方大叫:微臣冤枉啊!我是苦主!我要上诉!
李世民拿过另一封卷宗,原来是一份两人的问答记录,一方是那崂山道士的小徒儿庄四田,另一方是即墨县尉许伏念;再一份,钟二吕与县丞;再一份,郑三品与主簿,最后一份,道士万斛与县令。
李世民不由放声大笑,笑得那般畅快,笑得那般豪放。
这混账,护食是有的,本事也是有的,不愧是我天策上将府走出来的。慢说六品官,过几年,朕给你留下五品四品位子,最后少不了你个六部九卿。
刘德威傻傻地看着皇帝大笑,待笑声告一段落,才敢开口:“陛下,陛下,因何发笑?若不用微臣在此,臣便告退。”
李世民这才想起,自己从姊丈还在这里,便说道:“刘卿暂坐,先不能走。”他吩咐内给使为刘侍郎上乳酪,然后又埋头卷宗。
这四份问答,他看得很快,师徒四人分头接受问询,所忆所答,九成九是一致的。这也不奇怪,谁的记忆力能那么好,保证没有一点出入?关键是,四份笔录,都没有涉及那个事件,都没有出现那两个字。
总之,完美,相当完美!
李世民又想了一下,问刘德威:“刘卿,那个崂山来的道士,叫做钟二吕的,可在殿外?”
刘德威忙从魂游天外境界转回来,答道:“回陛下,正是。陛下看到的,微臣从弟德行在信中嘱咐,让微臣一定要带他进宫,微臣只好听从。”
李世民道:“好了,你去将他唤来,吩咐他平时如何就如何,不要惧怕,朕就是以前那个太子,名讳唤作世民的,哈哈哈!”
刘德威一肚子闷葫芦,起身正要出去,李世民又叫住他:“你唤来钟二吕后,就在殿外候着,并为朕看好殿门,无诏不得擅入。”
刘德威应了一声:“臣遵旨。”
当钟二吕迈步踏上大殿门槛之时,他心中依旧回荡着张郎君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深刻,就如同此时此刻郎君正趴在耳边:
我说与你听,你要心里有数,你到长安,大约会让你拜见皇帝,而且有很大可能,还会见到太子,就是你说的告示里的太子。当然,也许你见到他时,他已不是太子,而是天子。
无论太子召见,还是哪位高官问询,你只管据实回答,不要多想,平时如何就如何。
钟二吕不敢抬头,走近玉阶丹墀,叉手深深一礼:“草民即墨钟二吕,拜见皇帝陛下。”
只听一个威严而又温和的年轻男子声音传来:“钟二郎君免礼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