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渡市集,乃豪商巨贾、贩夫走卒自发聚合之地,灵夏官署管理较为宽松,税率仅值百抽二,故商旅云集,百业兴旺。
为防宵小作奸犯科,栖云渡驻军平日遣辅兵巡逻,维持秩序。
此地水陆环抱,妖患难侵,众人甚少得见如此规模的铁甲正军,皆惊疑不定,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远近观望,指指点点。
众人议论声方起,远处忽有隆隆战鼓声震地而来,不多时,大队军伍徐徐行至集市正门前。
一时间兵戈林立,旌旗猎猎,甲胄铿锵,肃杀之气扑面,声势喧天而起。
莺儿躲在门柱后,小手搭在眉前,望着眼前威武军容,小嘴微张,眸中满是惊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多军士!这里怕不是有一万多人?”
她身旁的六姑娘目光迅速扫过军列,秀眉微蹙,冷哼道:“什么一万多人,不过千余之数。”
莺儿双眼晶亮,满脸仰慕:“只千余人,便能走出万人的威风来,不愧是我灵夏铁军!”
六姑娘瞪她一眼:“你整日呆在府里不出门,连灵夏军的旗徽都不认得了吗?”
莺儿闻言,望向那连片迎风猎卷的旌旗,猛地一拍脑门:“对哦!咱们灵夏城的炎阳云凤旗,火红火红的,看着便精神。这些军旗怎么乌泱乌泱的,看了便觉心烦意闷,沉甸甸的压人。”
曼青神色凝重:“这是克武城的玄洪镇岳旗。奇怪,我听闻克武军使节不日将至我灵夏,可理应从东门入城,怎地绕了这么个大圈子,都跑到栖云渡来了?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六姑娘凝眉不语,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她对克武军憎恶已久,四城约盟,本为守望相助,共御妖患。
然克武城镇守将军蔡中豪跋扈恣睢,专权任事,意欲总制四城,非但无益同盟,反处处掣肘,行径卑劣。
十年前妖祸惨烈,锦荣城破,百万黎民与妖物在城中浴血死战,方夺回城池,死难者十之七八。
彼时诸城皆受重创,无力支援。
战后重建锦荣,灵夏鞭长莫及,克武军身为近邻,非但未援助一砖一瓦,反而趁火打劫,强征锦荣残民服苦役。
克武城军府亦不体恤自家百姓,苛税繁重,致使民怨沸腾,苦不堪言,遍地皆是流民。
蔡中豪更以玄府所赐血药,笼络豪门世族,豢养私兵,因一家独大,克武城中无人敢直言是非。
数年前,克武军趁灵夏合军北征,武德关城兵力空虚,竟强行霸占,灵夏数次遣使索回,克武军总以防范妖祸为辞,推脱不还。
如此蛮横做派,实不堪信任,迫使灵夏不得不分兵驻守各处关隘,兵力愈发捉襟见肘。
如今两家势如水火,将军为免兄弟阋墙,予妖物可趁之机,处处隐忍退让。
六姑娘曾听爹爹言道,将军早有心遣军联络关外失散的明壁城,却因克武军不断生事,才一直未能成行。
明壁成军,兵员多出自灵夏,杨氏一门亦有不少姻亲故友投身军伍,自妖祸以来,音讯已断十载,亦亟盼早日恢复联络。
思及克武军累累恶行,六姑娘胸中愤懑难平,贝齿轻咬下唇,十指悄然紧握。
正在此时,市集内急奔出一骑。
骏马之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男子,他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一袭素雅青袍,脚蹬黑色皂靴,身宽体胖,面容白皙,尽显富态。
他行至正门,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与体态颇不相称,显然是军伍出身。
面对刀枪如林、气势汹汹的铁甲重骑,他神色从容,步履稳健,走上前去,抱拳拱手,团团一礼,面上堆起商人惯有的和煦笑容:“某乃栖云渡市集主事范慎,不知克武亲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望请恕罪。”
言罢,克武铁骑,目光森然,无人应声,唯闻战马喷鼻响动。
范慎笑意不减,又道:“范某昔年也曾身入军伍,上阵斩妖,如今虽解甲归田,但与贵军也算同袍。贵军若为采买而来,范某忝为东道,自当亲自敬陪,定教贵客乘兴而至,满意而归。”
话音方落,军阵中一骑玄甲重骑越众而出。
那军将伸手摘下沉重兜鍪,露出一张凶悍面孔,豹头环眼,一道深疤自左眼眉角斜划至右脸嘴角,宛如蜈蚣盘踞,更添狰狞。
他居高临下,俯视范慎,声如闷雷:“你,属灵夏哪军哪营?”
范慎收敛笑容,正色抱拳:“范某未解甲前,乃归德军致果营,任副尉之职。”
那疤面军将冷漠审视,未有回应,脸颊因旧创无意识地微微抽搐,那条深疤随之蠕动,愈显凶戾。
范慎自报军号军职,对方竟无半分同袍礼遇之意,心下不悦。
他个人荣辱可置之度外,却不可堕了灵夏军威风。当即肃容,目光直视对方,沉声问道:“敢问这位队正贵姓?”
疤面军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似未料范慎竟能一眼看穿自己军职。
他在马上略一抱拳,动作僵硬,冷声道:“克武亲军,申队队正,雷隆。”
范慎面色稍缓,微笑道:“雷队正远道而来,范某无任欢迎。若是采买大宗物资,我栖云渡市集自会设法送上门去,何须劳师动众?
他抬手环指四方紧闭的市集大门,语气疑惑:“却不知雷队正为何派部属堵住四门?如此行事,宾客往来不便,教范某如何做生意?”
雷隆未答,只冷笑一声,伸手从鞍侧兜囊中提出一只沉甸甸的皮袋,随手抛掷于地。
皮袋绳结松散,分量又重,摔落瞬间,袋口崩开,内中金豆子如泼水般倾泻而出,滚落一地,迎着夕阳余晖,遍地闪闪金光。
范慎目光扫过满地金灿,复又抬头,平静地看向雷隆。
雷隆漠然道:“这袋金子拿去,与你手下人分了吧。”
范慎眉头紧锁:“雷队正此是何意?”
雷隆沉声道:“听着,集市里一切诸物,此刻起皆不许动分毫!我克武亲军全部包揽!凡商家报价,我克武亲军照单全收,绝不还价!”
顿了顿,他嘴角扯出一个瘆人的笑意:“范主事,你在灵夏军晋升无门,如今退伍,我克武亲军赐予的这场泼天富贵,你可要,收好了。”
范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怒气,脊背挺得笔直,肃声道:“雷队正此言差矣!范某能得栖云渡诸位父老抬举,忝居主事之职,非因他故,实乃昔年于军中略有薄功,百工百业不以范某见识鄙陋,方委此重任。”
他回身朝背后市集内观望的商旅宾客们,郑重拱手,再转身,目光如炬,直视雷隆:“范某自当恪尽职守,以报诸亲高朋之信任!所谓泼天富贵,范某愧不敢受。”
雷隆面色阴沉,疤痕扭曲。
范慎毫不退让,朗声道:“栖云渡市集开门迎客,无论远近,凡至此者,皆是上客!贵军所需颇丰,范某自会居中协调,此乃份内之责!”
“若商家宾客愿意向贵军出售百货,自是皆大欢喜;若不愿,”他目光扫过那些堵门的克武甲士,语气陡然转冷,斩钉截铁道,“在我灵夏地界,也断没有强买强卖之理!”
雷隆高踞马背,嘴角一丝残忍冷笑,厉声喝道:“给脸不要脸!”
话音未落,他探手已解下腰间那柄乌沉沉的九节钢鞭,手腕一抖,精钢打就的长鞭饶空旋起,带着“呜呜”风啸,如毒龙出洞,挟着开碑裂石之威,狠辣地朝范慎头顶抽落!
范慎虽卸甲多年,久疏战阵,然当年尸山血海里磨砺出的生死本能犹在骨髓。
雷隆身为克武亲军队正,正值血气巅峰,即便自己盛年之时,亦未必是其敌手,遑论如今筋骨衰朽、暗伤缠身?
这含怒一鞭,势若风雷,断不能硬接。
他腰身一拧,整个人贴地疾滚,鞭梢挟着劲风擦着他头皮掠过,刮得他耳面生疼,险之又险地避过这致命一击。
岂料雷隆杀心炽烈,鞭势未尽,手腕再抖,那长鞭仿佛活物,倒卷而回,末端的精钢镖头,带着尖锐破空声,直刺范慎后心。
生死关头,范慎多年商旅生涯磨出的油滑世故瞬间褪尽,骨子里沙场老卒的悍勇血性猛然爆发!
他不退反进,迎着夺命鞭影,怒喝一声,右手如电探出,五指箕张,死死攥住了那寒光闪闪的镖头。
“嗤啦!”
范慎掌心皮肉立时被镖头棱角割裂,鲜血如泉涌出!
更有一股沛然巨力自鞭身狂涌而来,震得他整条臂膀酸麻欲折,劲力直透脏腑,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青袍。
这雷隆竟如此残暴,一言不合,便视人命如草芥,竟要当场行凶。
范慎也不是个好脾气,剧痛与羞辱交加,直教他怒发冲冠,不顾掌心剧痛,腰马合一,将全身残余气力尽数贯于右臂,奋力向后猛拽!
“给我下来!”
雷隆端坐鞍桥,本恃武力强横,全然未将这富态商贾放在眼里。
九节钢鞭讲究“鞭随身走,身随步转”,他此刻却稳坐如山,只道对方已束手待毙,何曾想到此人还有余力反扑?
猝不及防之下,顿觉一股大力自鞭身传来,下盘虚浮,那高壮身躯竟被硬生生扯离马背。
“砰!”
一声沉闷巨响,尘土飞扬。
雷隆身披重甲,皮糙肉厚,筋骨毫无损伤,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当着自家亲军部属,竟被一解甲多年的商贾掀翻落马,实乃奇耻大辱。
雷隆狂怒欲炸,一个翻滚腾身跃起。
但见他面皮紫涨,额角青筋暴跳,脸上那道狰狞疤痕,因气血翻涌而变得深紫扭曲,衬得他豹眼圆瞪,凶戾如鬼。
雷隆死死瞪视着范慎,咬牙切齿,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周身气血鼓荡勃发,身外笼上一层浓稠的血雾,猛地将手中钢鞭向后一夺!
范慎拗劲上头,明知不敌,却借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悍勇,五指牢牢扣着那染血镖头,欲与雷隆角力。
奈何他暮年伤躯,筋骨衰朽,一身功夫虽未丢尽,却早已大不如前。
雷隆却正值壮年,气血如沸炉,日日服食血药,打熬筋骨体魄,神力自是惊人。
两相较量,何异蚍蜉撼树?
范慎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袭来,那镖头轻易脱手而去,掌心皮肉被镖头的棱角刮脱撕裂,皮肉尽褪,鲜血喷溅,露出森森白骨。
雷隆今日誓要雪此奇耻,口中暴吼一声:“死!”
周身血雾骤然聚拢,尽数灌于手中九节钢鞭,那乌沉鞭身瞬间蒙上一层猩红血光。
他运足十成力道,奋力挥动钢鞭,鞭影如毒蟒挂空,狠狠劈向范慎天灵盖!
这一击若是抽实,莫说血肉之躯,便是顽石精铁,怕也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范慎右掌鲜血淋漓,半边身子已然麻痹,无力瘫坐于地。
眼见那猩红鞭影压顶,他万念俱灰,只道今日必死无疑,绝望地闭上双眼。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
一团炽烈火云,凭空飘至,稳稳落在范慎身前。
那来势迅猛的九节钢鞭,重重抽打在火云之上,发出一声沉闷巨响!
那团突兀出现的火云赤光流转,看似飘摇不定,实则坚韧万方。
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九节钢鞭,凶悍去势竟被火云生生遏止,鞭梢如同陷入粘稠岩浆,再无法寸进分毫。
雷隆心头剧震,豹眼圆睁,区区一方贸易集市,竟也卧虎藏龙?
对他这等自负勇力、视他人如草芥的军将而言,全力一击未能建功,已是再输一局。
众目睽睽,连番受挫,他心头狂怒如毒火蔓延,再也压抑不住。
雷隆暴喝一声,猛地一甩手腕,将钢鞭收回,鞭身“哗啦”作响,绕臂卸去反震之力。
他稍一聚力,周身血雾更浓,眼中凶光爆射,双臂交叉狂舞!
霎时间,九节钢鞭化作猩红鞭影,或劈或扫,如交错的狰狞毒蟒,铺天盖地般向那团火云抽去!
“嘭!嘭!嘭!嘭!”
连串沉闷爆响在集市门前爆开。
赤红劲气四溢,尘土漫天飞扬。
然而,任凭鞭影狂暴肆虐,那团凝实火云内蕴奇光,流转不息,将鞭影攻势尽数挡下。
雷隆越抽越是心惊,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已透过火光间隙,瞧见其后稳稳立着一名女子。
那女子身着剪裁利落的绯红武服,外罩一领猎猎飞扬的朱红披风,傲然玉立。
自己竟连一名女子都奈何不得?
此念一起,雷隆羞愤欲死!
猩红鞭影笼罩四方,凌厉劲风压得地面尘土低伏,周遭克武军士皆屏息观望。
那女子双手负于披风之中,身前三尺,火云滚滚,不动如山。
雷隆见状,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豹眼怒睁欲裂,失声厉喝道:“兀那女子!藏头露尾,算甚本事?报上名来!”
火云之后,一道如百灵鸣涧的清亮声音悠悠传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灵夏杨氏,杨莹是也!”